四月二十一日,晚八时零七分,重庆国际广播电台控制室
红灯闪烁。
控制台前,工程师老陈的手悬在推子开关上,微微颤抖。
他透过玻璃墙望向隔壁的录音室——贾玉振已经坐在麦克风前,还是那身月白长衫,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背脊挺直。
林曼记者站在控制室角落,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发白。
她身旁站着电台的年轻台长,一个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广东人,姓郑,此刻正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
“郑台长,”林曼压低声音,语气却斩钉截铁,“还有三分钟。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但过了八点十分,全中国、全世界的短波收音机都可能收听到——那时候,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郑台长擦汗的手停了停。
他望向墙上的钟——秒针一跳,又一跳,像催命的鼓点。
他又望向桌上那份刚送来的“内部指导函”,市党部宣传处措辞严厉:“凡涉及敏感内容、未经审查之文艺作品,一律不得播出。”
敏感内容?
郑台长苦笑。
贾玉振的《歌唱祖国》,通篇没有骂政府,没有提政党,只有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赤诚呐喊。
可正是这种赤诚,在有些人听来,比骂街更刺耳。
“林记者,”郑台长声音发干,“你知道这么做,我可能要丢饭碗,甚至……”
“我知道。”林曼打断他,“但楚云丢的是命。楚天丢的是命。楚云的娘丢的是命。野三关那些士兵,丢的是命。”
她走到控制台前,手指轻轻点在推子开关旁,目光灼灼:
“郑台长,我在英国学新闻时,教授说:真正的媒体,不是权力的传声筒,是良心的扩音器。
今天,这台机器可以当传声筒,也可以当扩音器——你选哪个?”
控制室里死寂。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和时钟无情的滴答。
八点零九分。
郑台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有血丝,却没了犹豫。
“老陈,”他说,“推上去。全功率输出。”
老陈的手稳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按下通话键,对录音室里的贾玉振说:“贾先生,三十秒后开始。清唱,不用报幕,直接唱。”
录音室里,贾玉振对着麦克风,点了点头。
八点十分整。
红灯变绿。
老陈将推子缓缓推至顶端。
几乎是同一瞬间,贾玉振的声音,透过优质的电容麦克风,经过精密的放大电路,化作无形的电波,从重庆南岸那座高耸的发射塔顶端,辐射向深沉的夜空——
“百战军旗迎风飘扬……”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像夜深人静时的自言自语。
但那股沉甸甸的力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波纹从中心一圈圈漾开,透过电波,漾向无穷远。
控制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曼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
她听见的不仅是歌声,是这三个月来所有的血与火——楚云坟前的蓝布包、防空洞里的女学生哭诉、前线沾血的来信、贾玉振书房彻夜的灯光——全都浓缩在这短短几十个字的旋律里。
郑台长怔怔地听着。
他是广东人,十三岁离家,南洋、欧洲、美洲,漂泊半生,去年才回国。
他听过无数音乐:伦敦交响乐团的恢弘,巴黎香颂的慵懒,纽约爵士的狂放。
但没有一首,像此刻耳机里传来的、这个沙哑而赤诚的男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那声音在继续: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独立富强……”
当唱到副歌“越过高山,越过平原”时,贾玉振的声音陡然扬起。
不是技巧性的拔高,是情感累积到临界点的自然迸发,像地火冲破岩层,像江水冲垮堤坝——
“抗战的英雄站起来了!
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站起来了”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收听者的心上。
老陈的手又开始抖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激动。
这个干了二十年广播的老工程师,听过多少名家演唱,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这简陋的设备里传出的,不是声音,是魂魄。
一曲终了。
贾玉振在麦克风前静默了三秒。
然后,他对着话筒,轻声说了两个字:
“谢谢。”
不是谢听众,是谢所有让这首歌得以诞生的人——活着的,死去的,有名的,无名的。
红灯熄灭。
推子拉回。
控制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持续了十秒。
然后,郑台长猛地转身,对导播吼道:“接热线!现在!快!”
热线电话的指示灯,在推子拉回的瞬间,就已经疯狂闪烁起来,像一片燃烧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