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提笔,写下副歌: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写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地图——那张贴在墙上的、被日军炮火重点标注的华中战区地图。
高山是鄂西的崇山峻岭,平原是江汉平原的沃野,黄河长江不是地理概念,是血脉,是屏障,是无数人用命守卫的图腾。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家乡”二字,他写得格外温柔。
不是文人笔下的田园牧歌,是王大柱记忆里河北的麦田,是细妹梦里早已回不去的川北山村,是每个士兵背包里那张泛黄的家人照片。
然后,笔锋陡然一转:
“抗战的英雄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吼着写出来的。
不是优雅地起身,是从战壕的泥泞里、从废墟的瓦砾中、从千年的跪姿里,踉跄着,挣扎着,满身是血是伤是泪,却咬着牙,挺直脊梁,站了起来!
写到这里,他额头渗出细汗,握笔的手指关节泛白。
“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这一句,他写得异常坚定。
“团结友爱”——不是口号,是野三关阵地上,最后一个士兵把最后一口水让给伤员;
是纱厂女工们凑钱给细妹赎身;
是“楚云社”的女学生手拉手走在重庆街头。
“坚强如钢”。钢是炼出来的。
用血炼,用火炼,用无数的牺牲和不肯熄灭的希望炼。
第二段主歌,他几乎是一气呵成。
但写到“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时,他再次顿住。
多少苦难?
他望向墙上那并排的两封信。
恐吓信冰冷地诅咒,战士信滚烫地托付。
苦难在信纸后面,在一封封倾诉遭遇的信里,在楚云手腕的伤口里,在阿伊莎罩袍的网格里,在王大柱全连覆没的战壕里。
他重重写下:“多少”二字,墨迹淋漓,像两滴浓得化不开的血泪。
“会得到明天的解放!”
“解放”——这个词让他心头一震。
解放什么?
从日军的铁蹄下解放?
从封建的枷锁下解放?
从千年的沉默和顺从里解放?
都是。
他继续写,笔尖越来越快,像冲锋的号角:
“我们爱和平,我们爱家乡,”
“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灭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写出来的。
不是野蛮的咆哮,是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身后就是姐妹家园时,从胸膛最深处迸发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灭亡。
不是我们要灭亡谁,是任何人,若想让我们再退回罩袍里、裹脚布里、囚笼里,我们就用血用命告诉他:此路不通。
写完最后一个感叹号,贾玉振猛地掷笔。
笔杆在桌上弹跳几下,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像刚打完一场恶仗。
额头的汗珠滚下来,滴在稿纸上,在“灭亡”二字旁边,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窗外,天色微明。
第一缕晨光,正艰难地穿透重庆厚重的雾气,探进书房,照在那张墨迹未干的稿纸上。
稿纸的标题处,他写下了四个字:
《歌唱祖国》
晨光渐亮,但书房里的灯还点着。
贾玉振盯着那份刚刚完成的歌词,一动不动。
那些字句在他眼前跳跃,和脑海里那段来自未来的旋律慢慢重叠、交融。
他试着在心里哼唱,调整着节奏、重音、气息的停顿。
苏婉清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小米粥。
她看见丈夫的背影——依然挺直,但肩膀微微塌着,那是极度疲惫后的松弛。
她放下粥碗,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稿纸上。
只一眼,她的心就被攫住了。
那些词句,像一把把淬火的刀,寒光凛凛;又像一声声沉郁的鼓,敲在人心最深处。她轻声念出来:
“百战军旗迎风飘扬……”
声音在安静的晨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庄重。
贾玉振转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有血丝,却亮得惊人:“婉清,我写完了。”
“我看到了。”苏婉清声音有些哽咽,“这歌……不一样。”
“嗯。”贾玉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不是写给你一个人的,是写给……所有人的。”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清晨湿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和远处早市的喧嚣。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苏婉清,也面对着墙上那两封并排的信。
然后,他开口,开始唱。
没有伴奏,没有技巧,甚至没有刻意控制音准。
他就是用最本真的、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疲惫的声音,把那些词句,一字一句,唱了出来。
起初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
“百战军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唱到“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时,他的声音稍稍扬起,那“亲爱的”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
苏婉清静静听着,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和丈夫的歌声同频。
进入副歌。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出鞘的剑,劈开晨雾。
那“跨过”二字,仿佛真的有一股力量,要跨越千山万水,跨越尸山血海。
苏婉清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她说不清为什么哭。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好像有什么沉睡在血脉深处的东西,被这歌声唤醒了。
那是她的祖母裹着小脚在庭院里蹒跚的影子,是她母亲在战乱中死死护住她的手臂,是她自己在七星岗小楼里点亮的每一盏灯,是楚云的血,是阿伊莎的梦,是王大柱的“值”,是细妹的“要做自己”……
所有这一切,都被这歌声串了起来,拧成一股绳,一股能从绝望深处拽出希望、能从废墟之上重建家园的绳。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贾玉振的声音在这里有一个短暂的停顿,气息微微发颤。
他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雾霭,看见了这片土地千疮百孔却依然挺立的模样。
然后,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抗战的英雄站起来了!”
“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最后那个“钢”字,他拉得很长,声音在书房里回荡,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苏婉清捂住嘴,眼泪汹涌。
她听见了——那歌声里,真的有血的味道,滚烫的、咸涩的;
但也有光的温度,明亮的、灼热的。
血与光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曲战歌的底色。
贾玉振唱完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苏婉清压抑的啜泣声。
良久,苏婉清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丈夫。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那张脸上有疲惫,有悲悯,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玉振,”她轻声说,“这歌……会响彻中国的。”
贾玉振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光:“但愿。”
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两人转头。
房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冯四爷站在门外,背对着他们,面朝院子。
他的背影挺得像杆枪,肩膀却微微耸动着。
贾玉振走过去,推开门。
冯四爷转过身。
这个刀疤脸、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汉子,此刻眼眶通红,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
他看见贾玉振,没有掩饰,只是用力眨了眨眼,把最后一点湿意逼回去。
“四爷。”贾玉振唤他。
冯四爷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抬手,重重拍了拍贾玉振的肩膀。
力道很大,拍得贾玉振晃了一下。
“贾先生,”冯四爷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这歌……叫什么?”
“《歌唱祖国》。”
“《歌唱祖国》……”冯四爷重复一遍,点点头,“好。太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平日的冷峻,但眼神里的火光却藏不住:
“这歌,不能只留在小楼里。”
贾玉振一怔。
冯四爷继续说,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我会安排‘听风者’所有弟兄,三天之内,把歌词抄写一千份。
通过我们的网络,送往前线——不经过军方,直接送到战壕里,送到士兵手上。
送到后方——工厂、学校、码头、茶馆,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传。”
他顿了顿,补充道:“电台那边,我让林曼记者去疏通。争取最快速度录播。唱片公司,胡先生去联系。还有——”
他看向贾玉振:“你得再唱一遍。就现在,我去叫何三姐、张老板,还有夜校的几个学生代表过来。让他们听,让他们学,让他们变成第一批传唱的人。”
贾玉振看着冯四爷。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负责安保的江湖汉子,此刻眼里的光芒,竟让他想起战场上的指挥官。
“四爷,”贾玉振缓缓道,“传这歌,可能会有危险。那些人不喜欢听这个。”
冯四爷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刀锋般的冷意:
“危险?楚天死了,楚云的娘也死了。楚云的血还没干透呢。
贾先生,你这歌里唱‘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灭亡’——这话,不只是对鬼子说的吧?”
他转身,望向院外渐渐苏醒的重庆:
“有些仗,在战场上打。
有些仗,在歌里打。你这歌,就是弹药。
咱们的‘听风者’,就是送弹药的运输队。”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脚步声在清晨的院子里回响,坚定,有力。
贾玉振站在门口,看着冯四爷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晨光越来越亮,雾气正在散去。
远处长江上,早班的渡轮拉响汽笛,悠长而苍劲。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一首歌,即将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这片饱受苦难却永不屈服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