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贾玉振书房的灯,亮到黎明。
他没有马上动笔。而是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空白的稿纸,手里握着笔,眼睛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
他在等,等那些声音——从战壕里、从纱厂车间、从女学生宿舍、从无数个被掩盖的角落里传来的声音,在他心里沉淀、发酵、终于找到出口。
子时过,万籁俱寂。
贾玉振闭上眼。脑海里,画面开始浮现——
楚云的脸。
十八岁,苍白,嘴角带着血,却带着笑。
她躺在棺材里,素白衣裳,手腕上两道深深的划痕。
她手里攥着的歌谱,血渍从《为你写诗》的“诗”字晕开,一直浸到《万年》的“年”字。
页边那些星星,在血里反而更亮。
阿伊莎的眼睛。
透过布卡网格,那双眼睛在梦里看见“龙国女子”穿着短裙走在阳光下时,迸出的、近乎贪婪的光。
那双眼睛在母亲咳血得不到医治时,蒙上的死灰。
那双眼睛在被卖给五十岁毛拉前夜,望着窗外,喃喃说“我的黎明永远不会来了”时的绝望。
王大柱的吼声。
在战壕里,炮火轰鸣中,那个河北汉子用尽最后力气喊:“我们是为这个死的!值!”
细妹的手。
十六岁,被叔叔卖给纱厂,掌心全是茧子,却用炭笔在蓝布上写下“不做楚云,要做自己”。
那八个字,歪歪扭扭,却像八把刀,狠狠扎进时代的脓疮里。
还有更多声音——
女学生在防空洞里的哭泣与誓言;
何三姐转述南岸女工“要开妇女权益课”的要求;
林曼记者文章里那句“金会吞下去,话会传出来”;
前线士兵嘶哑合唱的、不成调的《万年》;
延安窑洞里油灯下,那些关于“妇女解放是民族解放一环”的讨论……
所有这些声音,所有这些人,所有的血、泪、汗、嘶吼、低语、梦想、绝望,像无数条河流,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他心里汇聚、冲撞、激荡。
凌晨三点,他睁开眼。
眼睛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清明。
他提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不是犹豫,是积蓄力量——像弓弦拉到极致前,那一瞬的静默。
然后,落下。
“百战军旗迎风飘扬”
第一个字——“百”——墨迹极重,笔锋如刀,几乎要划破纸张。
写到“战”字时,他的手很稳,每一笔都像在刻碑。
但写到“旗”字时,他忽然顿住了。
不对。
他盯着那句“百战军旗迎风飘扬”,眉头紧锁。
这句词,是从他记忆深处某个遥远的未来飘来的——在那个未来,这首歌的第一句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可现在是抗战时期,五星红旗还未升起,“五星”二字,此刻写来,太虚,太远,太像空中楼阁。
他需要的,不是未来的象征,是此刻的真实。
什么是此刻的真实?
是野三关阵地上,那面被炮火撕扯得千疮百孔、却始终不倒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是太行山深处,那面简陋的红旗?
还是每个士兵心里,那面或许没有具体图案、却代表着“家园”“姐妹”“不做囚徒”的精神之旗?
贾玉振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写了一半的稿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重新铺纸,蘸墨。
这一次,他写下:
“百战军旗迎风飘扬”
依然是这七个字。但“百战”二字,他写得格外用力,墨迹深深沁入纸背,仿佛不是用墨写的,是用血浇的。
“百战”。
他想起送信的小刘,断腿爬行二十里。
想起王大柱,全连打没,只剩一人。
想起狗剩,不识字,却要喊“不做楚云”去拼命。
想起战报上那些冰冷的数字:阵亡xxxx人,负伤xxxx人,失踪xxxx人。
每一笔,都是一条命。
每一画,都是一腔血。
他继续写: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写到“胜利”时,他的手微微发颤。
胜利?
胜利在哪里?
在野三关堆积如山的尸体后?
在湘北被炸成焦土的山河里?
在重庆防空洞里婴儿饥饿的哭声中?
但他还是写下了。
不仅写下,还在这句后面,重重地画了一个破折号,像是要把所有疑问、所有不甘、所有血肉代价,都钉在这个词上——胜利,必须来。否则,这一切的牺牲,算什么?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祖国”二字,他写得极慢。
什么是祖国?
是这片被战火烧灼的土地,是这条被鲜血染红的长江,是这些在废墟里挣扎求生、却依然不肯放弃做梦的人。
“从今走向独立富强。”
“独立富强”——这四个字,在这个深夜里,像四记重锤,砸在纸上,砸在心里。
独立,从谁的铁蹄下独立?
富强,在怎样的废墟上富强?
他写了两遍。
第二遍比第一遍更重,像誓言,像咒语,像对着沉沉黑夜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主歌完成。
他停笔,看着这四行字。
不够。
这只是骨架,还需要血肉,需要灵魂,需要把楚云的血、阿伊莎的梦、前线的吼声、后方的泪水,全都熔铸进去。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回荡一段旋律——那是从他记忆深处飘来的、属于未来的旋律。
雄浑,壮阔,像黄河奔涌,像长江浩荡。
但那个旋律太“完美”了,完美得有些遥远。
他需要改造它。把战壕里的泥土味、纱布上的血腥气、女工手上的裂口、学生眼里的泪光,全都糅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