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系的赵文君站起身,手里捧着那份血染歌谱的抄本。
她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清亮而坚定:
“同学们,今天我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悼念一个陌生的姑娘,是为了认识一个姐妹——她叫楚云,十八岁,在夜校教妇女识字,会抄诗,会在页边画星星。她死了,因为不愿被父亲卖给五十岁的老头做妾。”
她翻开《黄粱梦》的抄页:
“楚云死前,正在读这篇文章。她读到了阿伊莎——那个罩袍下做梦的姑娘。
楚云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阿伊莎?只不过困住她的不是布卡,是‘父命难违’,是‘女子本分’,是‘嫁人就是归宿’!”
台下,有女生开始啜泣。
赵文君继续:“楚云用剪刀扎破的,不只是自己的手腕,也是那层罩在我们所有人头上的、看不见的罩袍!
她死了,但她的血,染红了这些歌谱——她在用命告诉我们:有些窗户,不砸开,会闷死人的!”
一个戴着眼镜、一直沉默的女生忽然站起来,声音发抖:
“我……我家里给我定了亲,对方是我表哥,大我十二岁,前年死了老婆。我不想嫁,可我爹说,亲上加亲,是天大的好事……”
她说不下去了,蹲下身,放声大哭。
紧接着,又一个女生站起来,脸红得像要滴血,声音却异常响亮:
“我叔要娶我!说我爹死了,长兄如父,他做主!
我娘跪下来求他,他打我娘耳光!
我逃到重庆读书,他追来信,说再不回去,就打断我的腿!”
“我也是!我爹要把我卖给戏班子……”
“我娘生不出儿子,我爹要纳妾,钱不够,想把我送给局长做三房……”
防空洞里,哭声、控诉声、压抑太久的怒吼声,汇成一片汹涌的暗流。
这些平日里温顺安静的女学生,此刻像突然被针扎破的气球,把积攒了十几年的委屈、恐惧、愤怒,全都倾泻出来。
马灯的火苗在她们泪光闪闪的脸上跳跃,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此刻有种悲壮的美。
赵文君举起那份蓝布包,高声说:
“从今天起,我们不止要读书,还要说话!楚云不能白死,阿伊莎不能白梦!
我们要组织起来——去女中宣讲,去工厂夜校讲课,去报纸写文章!
告诉所有女人:我们不是货物,不是附庸,我们是人!是人就该有人的活法!”
“对!”
“组织起来!”
三十几只年轻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蓝布包在她们手中传递,像一枚沉默的、滚烫的火种。
楚天暴毙的消息,是林曼记者在《新民报》第三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不到两百字披露的。
标题很克制:《前市党部干事楚天遇袭身亡》。
正文更克制:“昨夜十时许,楚天于归家途中遇袭,身中三刀,当场身亡。
警方初步判断为仇杀,已成立专案组调查。”
但文章最后一段,笔锋微转:“据悉,现场遗留一枚铜制徽章,图案疑似樱花。有目击者称,袭击者手法专业,行动迅捷,似非普通劫匪。”
就这几十个字,像一粒石子投进看似平静的湖面。
市党部当天下午就发了严正声明:“楚天同志系遭不法分子残害,所谓‘樱花徽章’纯属谣言,系别有用心者企图制造混乱。望民众勿信谣、勿传谣。”
但“樱花”这两个字,已经种进了很多人的心里。
茶馆里,酒桌上,报摊前,人们压低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楚天死了,现场留了日本人的东西……”
“是不是因为他逼死女儿,遭了天谴?”
“什么天谴!我看是有人看不过眼,替天行道!”
“可为啥留日本徽章?难道是……”
话到这里,往往戛然而止。
说话的人互相看看,眼神里有惊疑,有揣测,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混合着痛快与不安的复杂情绪。
楚家彻底垮了。
楚天死后第三天,债主们就堵上了门——他在外面欠的赌债、印子钱、人情债,像脓疮一样全爆了出来。
房子被封了,家具被抬走了,几个姨太太卷了细软跑得无影无踪。
只剩楚云的母亲——那个常年被冷落在偏院、吃斋念佛的原配周氏。
周氏五十不到,头发已全白了。
她穿着半旧的青布衫子,坐在空空荡荡的堂屋里,看着家徒四壁,脸上没有悲,也没有怒,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静。
第四天清晨,她拎着个小包袱,出了门。
一路走到南岸乱葬岗,找到楚云那座小小的新坟。
她在坟前坐下,从包袱里取出几样东西:一件婴儿的小肚兜(楚云满月时穿的),一本泛黄的《三字经》(楚云开蒙用的),还有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楚云小时候,她常给她梳头)。
她把东西一件件摆在坟前,摆得很整齐。然后她开始说话,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云儿,娘对不起你。”
“你生下来那天,你爹一看是女孩,脸就沉了。娘抱着你,说‘女孩好,贴心’。其实是骗自己。”
“你三岁,娘教你认字。你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娘没听,偷偷教。
你学得快,眼睛亮晶晶的,娘就觉得,值。”
“你十六岁,你爹要把你许给税务局长的傻儿子。
娘跪下来求他,头磕破了,他说‘妇人之见’。
后来那局长倒了,亲事黄了,娘松了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最后,他还是把你卖了。”
周氏抚摸着那件小肚兜,布料已经脆了,一碰就掉屑。
“你死的那晚,娘知道。王妈跑来告诉我,说你在房里没动静了。
娘想去看看你,你爹拦着,说‘晦气’。娘就在偏院里,对着你的方向,坐了一夜。”
她抬起头,看着坟头那棵刚刚冒芽的野草,笑了,笑容凄楚:
“云儿,你性子烈,像娘年轻的时候。可娘忍了一辈子,你忍不了。
也好……忍字心头一把刀,你把它拔出来了,疼一时,好过钝刀子割一辈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金戒指——她当年的嫁妆,藏了三十年,没舍得当。
她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动作很从容,甚至有些优雅。
咽完了,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头发,在楚云坟前端正地跪好,俯身,磕了三个头。
第一个头,她说:“娘来陪你。”
第二个头:“下辈子,咱们不做母女,做姐妹。一起读书,一起工作,谁也不靠。”
第三个头,她没说话,只是久久地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把她佝偻的身影投在坟前,拉得很长,很长。风吹过乱葬岗的荒草,沙沙作响,像无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