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的坟很小,新土未固,像大地上一块刚刚结痂的伤口,蹲在南岸乱葬岗的东南角。
这里埋的大多是穷人、无名者、外乡客,坟头歪歪斜斜,有的连块木牌都没有。
楚云的坟前倒是立了块青石——是阿四连夜从江边背来的,请刻碑的老匠人凿了两个字:楚云。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立碑人,干干净净,像她最后那身素白衣裳。
阿四在坟前守了七日。
第一天到第三天,他一动不动,像尊石像,眼睛盯着那两个字,从晨雾看到星夜。
冯四爷派人送饭,他接过来,放在坟前,自己不吃。
第四天,他开始说话,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楚姑娘,我蠢。”
“我该早带你走的。不该等,不该怕。”
“你画星星……我看见了。画得真好。”
说到第七天,他忽然不说了。
傍晚时分,他站起身,膝盖骨发出咔吧的轻响——跪得太久,血脉不通。
他走到坟前,伸手,极轻地摸了摸那块青石,像在摸一个人的额头。
然后他转身,下山,脚步稳得惊人。
回到七星岗,阿四把自己关在“听风者”据点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一整天没出来。
冯四爷隔着门缝看过一次——屋里没点灯,阿四就坐在昏暗中,面前摊着那叠血染的歌谱。
他看得极慢,一页,一页,手指拂过那些被血渍模糊的字迹,拂过页边那些小小的、用铅笔画的星星。
第八天清晨,阿四推门出来。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仔细梳过,脸上那些淤青已褪成淡黄的痕迹。
他眼里那股死寂的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找到冯四爷,开口第一句话:“四爷,我要纸笔。”
冯四爷没多问,给了他最好的宣纸、新墨、两支狼毫。
阿四就在那间小屋里,开始抄写。他识字不多,楚云教过他一些,抄歌谱勉强够用。
他抄得极认真,每一笔都像在刻碑。
楚云原稿上那些星星,他一笔一画地描下来,位置、大小、甚至铅笔的轻重,都尽可能还原。
抄到《为你写诗》那页,他在页边那颗最大的星星旁,用极小的字,添了一行:
“阿四哥,若有来世,我不做楚云,你不做阿四。咱们就做田里的麦子,一起发芽,一起抽穗,一起等风吹。”——楚云绝笔
写到“一起等风吹”时,他的笔尖顿住了,墨在纸上洇开一小团。
他盯着那团墨,看了很久,然后继续写下去。
三天三夜,他抄了整整一百份。
每一份都用蓝布仔细包好——那是从楚云最后那件衣裳上裁下的布料,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
布包外面,他系了一根红线,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楚云教他的,叫“同心结”。
第四天夜里,冯四爷召集了“听风者”所有可靠的少年。
十二个孩子,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十三,个个衣衫褴褛,但眼睛都亮得像暗夜里的猫。
阿四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捧着那一百个蓝布包。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张平日里总是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脸,此刻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这些,”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是楚姑娘留下的东西。她死了,因为有人不把她当人。”
少年们屏住呼吸。
“我要你们,把这些,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阿四拿起一个布包,“纱厂的女工,夜校的女学生,食堂帮厨的大姐,巷子里带娃娃的寡妇——只要是女人,只要她们认得字,或者想认字,就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不问她们要不要,就塞给她们。说——这是一个叫楚云的姑娘,用命换来的话。
她信这世上有光,可光没照到她。现在,这些字,这些星星,就是她留下的火种。”
少年们接过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最小的那个,叫小豆子的,仰着脸问:“阿四哥,要是……要是有人抓我们呢?”
阿四看着他,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那就跑。跑不过,就把东西吞了——纸能吃,墨也能吃。记住,这些东西,比咱们的命重。”
当夜,十二个少年像十二滴墨,融入重庆浓黑的夜色里。
南岸,大兴纱厂女工宿舍
凌晨四点,上夜班的姑娘们刚下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潮湿拥挤的统间。
十六岁的细妹摸黑爬到自己的上铺,正要躺下,手忽然碰到一个布包。
她吓了一跳,摸出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蓝布,洗得发白,系着红线,打着她从没见过的、很好看的结。
她犹豫了一下,解开。
里面是一叠纸,抄着工整的字。
她不识字,但认得那些字旁边画的星星——小小的,密密的,像夏夜的萤火虫。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一行特别小的字,旁边画了颗最大的星星。
细妹不识字,但鬼使神差地,她捧着那叠纸,轻手轻脚爬下床,敲开了隔壁铺位秀英姐的门。
秀英是夜校的常客,认得几百个字。
她披衣起来,就着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细妹听。
读到《为你写诗》时,细妹咬着嘴唇,眼睛红了。
读到《黄粱梦》里“十六岁的‘姐姐’挺着大肚子在院里打水”时,她忽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姐姐就是十六岁嫁了四十岁的姐夫,去年难产死了。
秀英读到最后那行小字:“阿四哥,若有来世,我不做楚云,你不做阿四。咱们就做田里的麦子……”
细妹猛地抬起头,满脸是泪,声音却异常清晰:
“秀英姐,教我认字。我要认字。”
沙坪坝,重庆大学女生宿舍
同样的蓝布包,出现在七个不同寝室的门缝下、枕头边、课本夹页里。
那天下午,女生们自发聚到了防空洞——不是躲警报,是躲耳目。三十几个女学生,挤在潮湿昏暗的洞窟里,中间点着一盏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