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食堂前,米粥已经熬好。
热气腾腾的大锅摆在门口,街坊们自觉地排起队。
刘婶掌勺,舀得又满又稳。
拿到粥的人,有的蹲在墙根吃,有的站着喝,脸上都是满足。
贾玉振看着这一幕,心里那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刚才那些话……是真的?”
“半真半假。”贾玉振低声道,“米船翻船是真的,金条和命案,是四爷手下打听来的风声,我诈他一下。”
“你就不怕他真去查?”
“他不敢。”贾玉振目光深远,“这种人,欺软怕硬。咱们今天显出硬气,又有街坊支持,他回去禀报,周老板那种精明商人,自然会权衡利弊——为一个月五块大洋,得罪整个南岸的穷苦人,还惹上一身腥,值不值当。”
正说着,张万财匆匆赶来。
他显然已经听说昨夜的事,额头全是汗:“先生,夫人,你们没事吧?我刚从乡下回来,一听说就赶过来了。”
“无妨。”贾玉振拍拍他肩膀,“你那边如何?”
张万财露出笑容:“有好消息!我在巴县找到两家榨油坊,愿意长期给咱们供油,价格比市价低一成。
还找到一片皂角林,主人答应,秋后收的皂角,优先卖给咱们。”
“太好了。”苏婉清喜道。
“还有呢。”张万财压低声音,“我在乡下还遇见一位老郎中,姓秦,医术了得,尤其擅长治红伤和时疫。
听说咱们办施药点,他愿意来坐诊,不要工钱,管饭就成。”
贾玉振眼睛一亮:“这位秦老先生现在何处?”
“在码头等着呢,我这就去接。”张万财说着,又想起什么,“对了,章程草案我昨夜又琢磨了半宿,关于财务公开那块,我有个新想法……”
三人就在食堂门口的条凳上坐下,细细商议起来。
日头渐高,食堂前的人慢慢散去。
刘婶收拾着锅灶,几个妇人帮着洗碗。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贾玉振看着这一切,忽然对苏婉清道:“婉清,你那幅《希望生根图》,今日可以动笔了。”
苏婉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熬粥的刘婶,额角淤青未消,却笑得踏实。
帮忙的街坊,衣衫褴褛,手脚却勤快。
嬉戏的孩童,面黄肌瘦,眼里却有光。
还有蹲在墙根喝粥的老者,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喝得却认真。
更远处,张万财领着一位清瘦的老者走来,那是秦郎中;
陈五和赵小栓在巷口警戒,眼神警惕;
冯四爷站在黄桷树下,和几个老街坊说着什么……
这一切,在盛夏的阳光里,构成一幅鲜活、生动、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我看到了。”苏婉清轻声说,眼里泛起泪光,“我看到了‘希望’生根的样子。”
她转身跑回暂住的小棚屋,取出画具。
就在食堂门口的破木桌上,铺开宣纸。
调色,蘸墨,落笔。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她先画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画刘婶舀粥时微微前倾的身姿。
再画排队的人群,画他们脸上那种混杂着饥饿与期盼的神情。
画墙根的老者,画他喝粥时微微眯起的眼睛。
画嬉戏的孩童,画他们奔跑时扬起的尘土。
画张万财引来的秦郎中,画老者清癯的面容和肩上挎着的药箱。
画警戒的陈五和赵小栓,画他们警惕却坚定的眼神。
最后,她在画面右上角,画了一棵破土而出的新芽。
芽很小,嫩绿,却挺直了茎秆,迎着阳光。
贾玉振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等苏婉清画完最后一笔,他提笔,在左上角题字:
《希望生根图》
年夏,南岸食堂被砸次日,见街坊互助,粥饭不辍,有感而作。玉振题。
又在右下角落款:
婉清绘于南岸陋巷。
画成,两人小心翼翼将画晾在阳光下。
街坊们围过来看,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这不是刘婶嘛!画得真像!”
“哟,这喝粥的老头子,是巷尾的王瘸子!”
“还有我家二娃!在跑的那个!”
众人笑着,闹着,仿佛昨夜的不快已烟消云散。
刘婶看着画中的自己,抹了抹眼角:“我这张老脸,也配入画……”
“怎么不配?”苏婉清握住她的手,“您是咱们‘希望’的根。”
日头偏西时,众人收拾返程。
渡船行至江心,回头看南岸,那片棚户区在暮色中显得模糊,唯有食堂那一点灯火,倔强地亮着。
回到七星岗小楼,已是掌灯时分。
何三姐备好了饭菜,简单却可口。
饭后,贾玉振将今日南岸之事,连同张万财带回的好消息,一一记下。
苏婉清则继续完善那幅《希望生根图》,添补细节。
烛光下,两人各据一案,埋头疾书。
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又各自低头。
窗外,重庆的夏夜闷热,蝉鸣声声。
而屋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
夜深了。
贾玉振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走到苏婉清身后。
画已基本完成。
热气腾腾的粥饭,互助的街坊,警惕的护卫,新来的郎中……还有那棵破土而出的新芽,在画面角落里,绿得耀眼。
“真好。”贾玉振轻声道。
“还不够好。”苏婉清仰头看他,眼睛在烛光里亮晶晶的,“等咱们的章程定了,促进会正式成立那日,我要画一幅更大的——把江北的工坊、夜校,把所有相信‘希望’、践行‘希望’的人,都画进去。”
“那得画多长啊。”贾玉振笑。
“越长越好。”苏婉清认真道,“长到能铺满一整面墙,长到所有人一看就知道——‘希望’不是空话,是这么多普通人,用双手一点点垒起来的。”
贾玉振心头一热。
他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拥入怀中。
“婉清,你觉不觉得,”他在她耳边低语,“咱们正在做的,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苏婉清怔了怔:“革命?”
“嗯。”贾玉振目光悠远,“不是用枪炮,是用粥饭、用肥皂、用识字课本、用医药、用章程制度……用最普通的东西,一点一点,改变人心,改变活法。这革命,无声,却有力。”
苏婉清细细品味这话,良久,点头:“你说得对。这或许……是最难的革命,却也是最根本的革命。”
两人相拥而立,看向墙上那两幅并挂的作品——《青衫》与《万年》。
一诗一画,一歌一图。
都是爱的见证,也都是“希望”的注脚。
“睡吧。”贾玉振轻声道,“明日还要继续。”
“嗯。”
烛火熄灭。
黑暗里,两人相拥而眠。
而在重庆城的另一头,望龙门周宅。
周秉坤听完了刘管事的禀报,脸色阴沉。
他五十来岁,富态,穿一身绸缎睡衣,手里把玩着一对玉球。
“那个贾玉振,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刘管事躬身道,“他还知道米船翻船的事,知道胡队长……堂主,这人恐怕不简单,背后有人。”
周秉坤沉默良久,玉球在掌心转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罢了。”他终于开口,“南岸那破食堂,暂且不动。”
“堂主?”
“为五块大洋,不值得。”周秉坤眯起眼,“不过这姓贾的……给我盯着。我倒要看看,他能在这重庆城,闹出多大动静。”
“是。”
刘管事退下。
周秉坤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夜色。
他想起今天听到的另一个消息——市党部那边,似乎对贾玉振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
“有意思。”他喃喃道,“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夜更深了。
长江静静流淌,穿过这座战时的陪都。
江两岸,灯火明灭。
有人在算计,有人在坚守。
有人在破坏,有人在建设。
而“希望”的根,就在这明暗交织的夜里,悄悄生长,蔓延。
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迎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