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七星岗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映着天光。
苏婉清起了个大早,正蹲在院角那几盆兰草前浇水——那是婚礼时街坊们送的,如今已抽出嫩绿的新叶。
“婉清。”贾玉振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昨日那首《为你写诗》的草稿,你瞧见没?”
“在书桌左边抽屉,蓝皮本子里夹着。”
苏婉清抬头应道,嘴角不自觉扬起。自那日两人互赠诗画后,贾玉振像是打开了某道闸门,竟真开始履行“每年一首诗”的约定,这才夏末,已写了三首。
只是都藏得严实,说好了只她一人能看。
贾玉振趿着布鞋下楼,手里果然拿着那蓝皮本子。他走到她身边,将本子翻开,指着昨夜新添的一页:“这儿,末两句我想改改。‘为你写诗,为你固执’——‘固执’太硬,换成‘守护’如何?”
苏婉清接过本子,晨光里墨迹微微泛金。她轻声念:“想为你写诗,想为你静止\/想为你把时光熬成蜜汁……为你写诗,为你守护\/为你做不可能的事……”
念罢,她耳根微热,“都好。只是‘守护’更重些。”
“就该重。”贾玉振接过水瓢,替她浇剩下的花,“这乱世,轻飘飘的词配不上你。”
两人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哼着调子,由远及近:
“以目光为笔,夜色作纸——将心跳研墨,呼吸成诗——”
调子有些走音,词却一字不差。
贾玉振和苏婉清同时怔住。
那哼唱声近了,是个十二三岁的报童,叫小豆子,是“听风者”里年纪最小的,常在七星岗一带卖报。
他蹦跳着推开门,一见二人,咧开缺了门牙的嘴:“贾先生早!苏姐姐早!何三姐让我送今天的《新民报》来,说头版有重要消息——”
话说到一半,小豆子才察觉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先生……我、我是不是唱错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贾玉振问,声音还算平和。
小豆子眨眨眼:“就……就阿四哥教我们的呀。说先生写的歌好听,让我们学着唱,认字快。”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抄着《为你写诗》的歌词,页眉还画了颗歪星,“咱们‘听风者’现在人人都要背,阿四哥说,这是‘精神操练’。”
苏婉清与贾玉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奈的笑意。
阿四是冯四爷的得力手下,负责训练“听风者”的少年们,认字、盯梢、传信之外,竟把歌词当教材了。
“除了你们,还有人会唱么?”苏婉清柔声问。
小豆子挠头:“应该……没有吧?不过前天我去沙坪坝送信,听见中学堂里有人用口琴吹这调子,吹得可好了!我还停下听了会儿呢。”
贾玉振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午时刚过,胡风便匆匆登门了。
他连寒暄都省了,直接从公文包里掏出三样东西:一份油印的学生刊物,一张手抄歌谱,还有一页从日记本撕下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英文。
“玉振兄,婉清,你们看看这个。”胡风将东西铺在堂屋桌上,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光,“这是沙坪坝南开中学的《雏声》月刊,第三版——登了你的《青衫》全诗,还附了编者按:‘此诗传自七星岗某先生,作者不详,然情深意切,堪称乱世清音’。”
苏婉清接过刊物,那首《青衫》被工整地刻印出来,虽无落款,却连她题画的小字“立尽人间风雨亭”都在注释里标明了出处。
“这是歌谱,”胡风又指第二张纸,“我从中央大学音乐系一个学生那儿得来的。他们把你那首《为你写诗》谱了四部和声,上周在校园晚会演唱,据说——满堂寂静,继而掌声如雷。”
最后那页英文纸,他推给贾玉振:“这是我一个英国记者朋友抄录的。上周末重庆国际广播电台(xGoY)的‘华夏之夜’栏目,有听众点播了一首‘重庆情歌’,主持人即兴念了几句歌词——正是《万年》里的句子。这英国佬听了,辗转托我问:作者是谁?能否授权翻译?”
贾玉振沉默地看着那页纸。英文写得潦草,但“ten thousand years”“love in wartime”等词句赫然在目。
“胡兄,”他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
胡风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我的意思是——玉振兄,你这几首写给弟妹的私房诗、枕边歌,已经关不住了。
它们自己长了脚,从七星岗跑到沙坪坝,从学生刊物跑到大学礼堂,现在连外国人的耳朵都要钻进去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恳切:“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我今日来,是想正式提议:第一,在《七月》下期开辟‘新诗笺’专栏,刊载你这几首诗,署你的名;
第二,我联系了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在重庆的分社,他们听闻风声,主动找上门,想灌制唱片——不是单曲,是一整张《山城情笺》,收录《万年》《为你写诗》两首;
第三,重庆国际广播电台那边,我也有门路,可以安排一次专访,连诗带歌,对海外播出。”
堂屋里静了片刻。
窗外传来黄桷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苏婉清先开口,声音轻轻的:“胡先生,这些诗和歌……原是玉振写给我的。若这样公之于众,怕是不太妥当。”
“弟妹,我懂你的顾虑。”胡风转向她,神情诚恳,“可你细想:这些文字既已流出,与其任人传抄、以讹传讹,不如由原作者正本清源。
况且——”他看向贾玉振,“玉振兄,你不是一直想为‘希望基金’开辟新财源么?肥皂工坊已近饱和,夜校、食堂、施药点处处要钱。
唱片版税、稿费,不是小数。更重要的,是影响力。”
贾玉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胡兄,如今是什么年月?烽火连天,山河破碎。
我在这儿写儿女情长,还大肆传播,会不会……不合时宜?
怕要被人骂‘商女不知亡国恨’。”
“恰恰相反!”胡风提高了声音,“正因是这般年月太苦,老百姓才更需要一点甜、一点暖。前线将士枕着家书入睡,后方百姓听着情歌熬冬。
玉振兄,你这‘私语’已经成了‘公器’——它们让女学生相信战火中仍有爱情,让前线兵士想起家乡的婆姨,让沦陷区的青年知道,重庆不仅有大轰炸,还有人在写‘立尽人间风雨亭’。”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当局那边,你放心。这种纯粹的情诗情歌,不涉政治,他们不会拦,说不定还会乐见——毕竟能展现‘陪都文化繁荣’。
退一万步,就算有几个老学究跳出来骂‘靡靡之音’,那又如何?民众爱听,才是硬道理。”
苏婉清低头看着那本学生刊物,《青衫》的诗行在纸面上微微颤动。
她想起那日晨光里贾玉振为她披上旗袍的样子,想起他唱“爱你一万年”时微哑的嗓音——这些瞬间,如今要被千万人看见了。
心里有种奇异的羞怯,像最贴身的内衣被晾在闹市。可隐隐的,又有一丝说不清的骄傲。
她抬起头,看向贾玉振。
贾玉振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犹豫,有询问,也有某种被说动的松动。
“婉清,”他轻声问,“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