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江雾正浓。
贾玉振和苏婉清已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何三姐早早来了,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热腾腾的馒头和一小罐泡菜:“路上吃,南岸那边现在乱,怕是没功夫张罗早饭。”
“三姐费心了。”苏婉清接过篮子。
冯四爷安排的两个人手也到了,是两个精悍的年轻人,一个叫陈五,一个叫赵小栓,都是“听风者”里的好手,机警又能打。
一行人穿过晨雾弥漫的街巷,往江边去。
路上,贾玉振问陈五:“昨夜后来如何?那些人可还再来?”
陈五压低声音:“没再来。但咱们的人盯了一夜,发现‘仁字堂’那几个地痞,后半夜进了周老板在望龙门的一处宅子,天亮才散。”
赵小栓补充:“周老板这人不简单,明面上做米粮生意,暗地里放印子钱,还和警察局一个姓胡的队长是连襟。这‘仁字堂’,八成是他弄出来收拢地痞、扩充势力的幌子。”
贾玉振点头,心里有了数。
到了江边,搭渡船过江。
南岸这一带,比江北更显杂乱。多是棚户区,木板油毡搭的屋子挤挤挨挨,巷道窄得只容一人通过。
第三食堂就设在一条稍宽的巷口,原是间废弃的仓库,被张万财租下,简单修葺后开的。
此刻,食堂门前一片狼藉。
锅灶倾倒在地,铁锅被砸了个大窟窿。
装米面的麻袋被刀划开,米粒混着污水洒了一地。
几张破旧的桌椅东倒西歪,碗盘碎片散得到处都是。
几个附近的街坊正帮着收拾,见贾玉振他们来,都围上来。
“贾先生,您可来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颤声道,“这帮天杀的,连口饭都不让人安生吃!”
贾玉振拱手:“老伯,昨夜受惊了。食堂的刘婶她们呢?”
“在里头呢。”老者指指仓库后头隔出的小间。
刘婶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丈夫前年在武汉会战时没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靠着在食堂帮工过活。
此刻她坐在小凳上,脸色苍白,额角还有块淤青。
“刘婶,伤着哪了?”苏婉清忙上前。
“不碍事,不碍事。”刘婶强笑着摆摆手,“就是推搡时磕了一下。苏姑娘,贾先生,我对不住你们,没看好食堂……”
“这话不对。”贾玉振蹲下身,温声道,“您护着妇孺先走,做得对极了。东西砸了可以再置办,人平安最要紧。”
他站起身,对众人道:“街坊们受累,帮着收拾。
今日食堂照常开伙——锅坏了,咱们去借;
米脏了,咱们筛洗;
桌椅缺了,咱们挤一挤站着吃。
总之,不能让大伙饿肚子。”
这话一出,众人精神都是一振。
“贾先生说得对!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我家里有口大铁锅,先拿来用!”
“我家还有半袋米,先应应急!”
街坊们七嘴八舌,纷纷行动起来。
贾玉振让陈五和赵小栓帮着清理现场,自己则和苏婉清走到巷子深处,去看暂避在这里的妇孺。
十几个女人和孩子挤在一间狭小的棚屋里,见他们来,都有些紧张。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躲在母亲怀里,怯生生地看着。
苏婉清从篮子里拿出馒头分给孩子,柔声道:“别怕,没事了。”
贾玉振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乡亲,食堂被砸,是我贾玉振考虑不周,让大家受惊了。
我在此保证:第一,食堂今日照开;
第二,从今往后,咱们会加强护卫,绝不让此类事再发生;
第三,凡因此事受损的,无论是食堂工友还是用饭的乡亲,促进会都会补偿。”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忽然啜泣起来:“贾先生……我们不是怕没饭吃,是怕……怕这好不容易有个吃饭的地方,又被夺了去。
我们这些人,男人死了,病了,或是被抓了壮丁,就靠着食堂这口热饭活命啊……”
这话说得辛酸,几个妇人都抹起眼泪。
苏婉清眼眶也红了,上前握住那妇人的手:“大姐放心,这食堂,谁也夺不走。咱们不但要开下去,还要开得更好。
等过些日子,咱们还要在食堂边上办个娃娃班,让孩子们也能认字、学点手艺。”
“真的?”妇人抬起泪眼。
“真的。”苏婉清用力点头。
安抚好众人,贾玉振和苏婉清回到食堂前。
街坊们手脚麻利,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一口借来的大铁锅架在新垒的灶上,水已烧开。
筛洗过的米下了锅,米香渐渐弥漫开来。
刘婶额角敷了草药,又忙活起来,仿佛昨夜的事没发生过。
贾玉振看在眼里,心里既暖又沉。
他走到巷口,冯四爷不知何时已来了,正和一个穿短褂、满脸横肉的汉子说话。
那汉子身后跟着三四个膀大腰圆的跟班,神态倨傲。
“贾先生。”冯四爷见他来,使了个眼色,“这位是‘仁字堂’的刘管事。”
刘管事斜眼打量贾玉振,皮笑肉不笑:“哟,这位就是贾先生?久仰久仰。
听说您这食堂出了点事,我们堂主特让我来看看——这一片呢,归我们‘仁字堂’照应,你们开张前没拜码头,坏了规矩,这才惹了误会。”
贾玉振神色平静:“不知贵堂有何规矩?”
刘管事伸出三根手指:“简单。第一,每月五块大洋的‘平安钱’;
第二,米面油盐的采买,得从我们指定的铺子进;
第三,用工用人,得先经我们点头。”
冯四爷脸色一沉。
贾玉振却笑了:“刘管事,这食堂一不为盈利,二不为扬名,只为给街坊邻里一口热饭。
您说的这些,恐怕不合情理。”
“情理?”刘管事嗤笑,“在这南岸,我们‘仁字堂’的话,就是情理。
贾先生,我劝您识相点。
不然下次砸的,可就不止锅碗瓢盆了。”
话音未落,巷子两边忽然涌出十几个人。
都是附近的街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手里拿着扁担、木棍、菜刀,沉默地站成一排,盯着刘管事一伙。
刘管事脸色变了变:“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老伯走上前,他是昨夜帮着收拾的老者之一:“刘管事,这食堂是我们南岸穷苦人的命。谁想砸了它,先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对!问问我们答不答应!”众人齐声道。
声音不高,却有种沉甸甸的力量。
刘管事身后一个跟班有些慌,低声道:“管事,他们人不少……”
“怕什么!”刘管事强作镇定,指着贾玉振,“姓贾的,你以为煽动这些泥腿子,就能和我们斗?我告诉你,我们背后可是……”
“是周老板。”贾玉振接过话头,声音清晰,“米商周秉坤,家住望龙门大宅,连襟是警察局的胡队长。刘管事,我说的可对?”
刘管事脸色彻底变了:“你……你怎么知道?”
贾玉振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速却快:“我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周老板上个月从湖北倒卖的那批‘救济米’,在江上翻了船,亏了三千大洋;
知道他上个月给胡队长送了两根金条,想拿下码头仓库的租赁权;
还知道——他‘仁字堂’里几个得力打手,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
每说一句,刘管事的脸就白一分。
等贾玉振说完,他额角已渗出冷汗:“你……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周老板心里清楚。”贾玉振神色一冷,“刘管事,劳烦你带句话给周老板:做生意求财,无可厚非;
但若把主意打到穷苦人的活命饭上,天理不容。
我贾玉振虽一介书生,却也认得几个记者朋友,识得几位真正的江湖好汉。
是继续为难这食堂,还是就此罢手,请他三思。”
说完,他转身就走。
冯四爷冷冷扫了刘管事一眼,跟了上去。
街坊们仍站在原地,沉默地盯着那伙人。
刘管事脸色青白交替,半晌,一跺脚:“走!”
跟班们如蒙大赦,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