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缓慢地从嘉陵江面向上蒸腾。
江水浑黄,在初升的日照下泛着碎金般的光,与两岸破败的吊脚楼、裸露的礁石形成刺目的对比。
但今日的江北码头不同以往——人声、哨声、起重机的嘎吱声混作一团,将往日死气沉沉的江岸搅得沸反盈天。
贾玉振站在码头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侧方,看着眼前景象。
三丈开外,那艘来自南洋的货轮“海安号”正吐着黑烟,粗壮的钢索从船舱吊起一个个钉着铁皮、刷着“chINA hopE”(中国希望)字样的木箱。
更大的阵仗在码头空地上——一块巨幅油布遮盖着庞然大物,轮廓隐约能辨出机翼、尾翼的形状,四周围着持枪警戒的士兵和好奇踮脚的民众。
“先生,华侨代表团的陈老先生到了。”胡风穿过人群,在贾玉振耳边低语。
贾玉振转身,看见一行人正从码头入口处走来。
为首是位年约六旬、鬓发斑白却腰板笔挺的老者,穿着剪裁得体的藏青色中山装,手持文明杖。
他身后跟着七八位年纪不一的华侨,有西装革履的商人,也有穿着工装、肤色黝黑的技术人员。
更显眼的,是队伍末尾那十余名外国人——白皮肤,高鼻深目,穿着卡其色工装或深色夹克,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那位就是陈公望老先生,旧金山‘华侨救国总会’的副会长,这次捐赠的主要发起人。”
胡风快速介绍,“后面那些洋人,是华侨总会从美国雇的‘技术顾问’,负责设备运输和初步组装指导。”
贾玉振微微点头,目光却越过陈老先生,落在那些外国人身上。
尤其是走在中间那位头发灰白、身形挺拔如松的老者。
那人约莫六十岁上下,脸上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蓝色眼睛锐利如鹰,走路时步伐均匀沉稳——那是军人的步态。
他虽也穿着普通工装,但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腰背挺得过分笔直,在散漫的技术人员中格格不入。
此时,人群中一阵骚动。
几名金发碧眼、扛着笨重相机的西方记者挤到最前面,镁光灯噼啪闪烁,对着吊起的货箱和油布下的飞机轮廓猛拍。
中国本地的报馆记者也不甘落后,钢笔在采访本上飞快划动。
“贾先生!”一个略带闽南口音的洪亮声音响起。
陈公望已走到近前,双手握住贾玉振的手,力道很大,“久仰大名!老朽在南洋读到《明日食单》《安家记》,几度泪下!今日得见真人,幸甚!幸甚!”
“陈老过誉。”贾玉振欠身还礼,“海外侨胞心系祖国,慷慨解囊,玉振代前线将士、后方百姓,谢过诸位。”
寒暄间,仪式开始。简单而庄重。陈公望代表华侨总会,将一份烫金的捐赠目录交给张万财——目录上详细列着:道格拉斯c-47运输机拆解部件一套(含两台普惠R-1830发动机)、车床三台、铣床两台、小型发电机五套、五金工具两百余件、医用纱布药品二十箱,以及五千美元的现汇。
“此运输机,侨胞们为其取名‘希望之星’!”陈公望声音因激动而微颤,“盼它早日翱翔于祖国蓝天,运送医药、输送物资,更盼它承载之希望,照亮我民族复兴之路!”
掌声雷动。人群中爆发出“中国万岁”“抗战必胜”的呼喊。
工人们开始掀开油布——银灰色的机翼、修长的机身部件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虽然残缺不全,却让所有懂行的人倒吸凉气。
这是真正的大工业造物,与重庆街头的人力车、挑夫的扁担、江边的木船,分属两个世界。
贾玉振也在鼓掌,但他的余光始终留意着那群外国人。
那个灰发老者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旁一名年轻些的助手正拿着笔记本快速记录,不时低声用英语说些什么。
仪式渐近尾声,人群开始散开围观那些机械设备。
贾玉振正与陈公望交谈未来如何利用这些设备培训技工,一个低沉而略显生硬的中文声音插了进来:
“贾玉振先生?”
是那个灰发老者。他已走近,蓝色眼睛直视贾玉振:“我是托马斯·哈德逊,受雇于‘美洲华侨技术援助协会’,负责这批设备的技术交接清单确认。”
他伸出手,“您的《未来之书》,我读过部分英译稿。很有意思。”
贾玉振与他握手。对方的手掌粗糙,虎口和指节有老茧,握力很稳。
“感谢哈德逊先生远道而来。希望这些设备能物尽其用。”
“我们尽力。”托马斯点点头,目光扫过周围兴奋的民众、简陋的主席台、远处破败的江岸,最后回到贾玉振脸上,“设备交接清单需要您最终签字确认。不知现在是否方便?有些细节需当面厘清。”
这是私下谈话的邀请。贾玉振看了一眼胡风,后者微微颔首。“请随我来。”
他们离开喧闹的码头中心,走向江边一处相对僻静的货仓。
这是临时腾出的“办公室”——几张破桌椅,墙上贴着航运时刻表和泛黄的地图。
苏婉清跟在贾玉振身后,默默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关上门,码头的喧嚣被隔开大半。
托马斯没有坐,他走到窗前,背对贾玉振看着江面。
年轻助手守在门口。
“贾先生,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托马斯转过身,眼神里的“技术人员”的平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锐利,“约翰·托马斯·哈德逊,美国陆军退役准将。
我现在的公开身份是民间基金会顾问,实际受某些对亚洲局势感兴趣的研究机构委托,进行实地观察。”
贾玉振面色平静,示意苏婉清不必紧张。“那么,托马斯将军,您观察到了什么?”
托马斯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我观察到,您在这个码头——不,在这座城市——的影响力,远超一个普通文人。
我观察到,那些工人、学生、主妇,看您的眼神里有种……近乎信仰的东西。
我也观察到,您写的那些关于‘未来中国’的文字,正在变成一种危险的思想武器。”
“危险?”贾玉振挑眉。
“是的。”托马斯直起身,语气变得正式,“我读过《未来之书》的部分章节。您描绘了一个拥有完整工业体系、普及义务教育、全民医疗、强大国防的现代化中国。
如果这真的实现——一个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统一、强大、自豪的工业国出现在亚洲,您认为,这对于美利坚合众国在太平洋乃至全球的利益意味着什么?”
问题像一把出鞘的刀,寒光凛凛。苏婉清握笔的手顿住了。
货仓里只有江风从窗缝钻入的呜咽声。
贾玉振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张泛黄的地图前,沉默地看了几秒,转身时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