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担心一百年后的事。”他走回桌边,没有去拿任何准备好的文件——因为这本就是临时会面,他什么也没带。
他只是随手从桌上捡起半截铅笔,又抽出一张空白的货单背面,“不如,我们先算算眼前的账。”
他俯身在纸上快速画起来。不是图表,而是简单的数字和比例。
“先说钢铁。”他边写边说,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美国去年的产量,我记得大约是四千八百万吨。中国呢?不到四万吨,还包括被日本人占着的东北。一千两百倍的差距。”
托马斯眼神一动。这个中国书生竟能随口报出美国的准确数据。
“发电量。美国一千四百多亿度。中国……二十亿度左右,还集中在租界和几个大城市。七十多倍的差距。”
“铁路。美国四十万公里。中国满打满算两万,一大半还被炸烂了或落在鬼子手里。”
“大学生人数。美国一百二十万。中国四万。”
贾玉振停下笔,抬起眼:“这些数字,不用看报表,但凡关心时局的人都该知道。差距不是一点半点,是隔着几个时代。”
托马斯盯着纸上那些潦草却准确的数字,沉默。
“中国要追到让美国感到‘威胁’的程度,需要什么?”贾玉振继续,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需要先建钢厂、电厂、铁路、学校。需要几代人砸锅卖铁去干。乐观估计,一百年。”
“那么这一百年,美国在做什么?”他放下铅笔,双手撑在桌沿,目光直视托马斯,“美国会继续往前跑。你们会造出更快的飞机、更精密的机器、更神奇的药。
你们会拍出让全世界掏钱的电影,会建起用美元结算一切的金融网。
你们会专注最赚钱的活儿——高科技、金融、文化。
那些从欧洲逃到美国的聪明脑袋,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吗?”
托马斯微微眯起眼。
“而中国在这一百年里,会成为什么?”贾玉振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会成为美国最划算的‘世界工厂’。为什么?因为我们人多,便宜,肯干,学得还不慢。
一个美国工人月薪一百美元,一个中国工人可能只要五美元。
二十倍的价差。哪个老板会跟钱过不去?”
他拿起那张写满数字的纸,轻轻抖了抖:“未来几十年,美国需要中国。不是需要中国多强大,是需要中国足够大、足够穷、工人足够多。
所有那些美国人不想干、嫌脏嫌累嫌钱少的活——做衣服、造玩具、装收音机、生产螺丝钉——都可以扔到中国来。
你们在顶层赚大钱,我们在底层赚辛苦钱。
你们搞发明创造,我们搞来料加工。
这是最实在的买卖,将军。”
托马斯彻底沉默了。他蓝色眼睛里的审视变成了某种惊异。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回答——没有民族主义的呐喊,没有意识形态的辩论,只有**裸的利益计算和产业分工逻辑。
而这,恰恰更有说服力。
“但中国不会永远甘心做‘世界工厂’。”托马斯缓缓道,语气已不像最初那样居高临下。
“当然不会。”贾玉振点头,“可等到中国工人工资涨到五十美元、一百美元时,自然会有更穷的地方冒出来——也许是东南亚,也许是非洲。
资本永远在找更便宜的劳力。
等中国学会造汽车时,美国已经在琢磨登月了。
这就像赛跑,你们在冲刺时,我们刚学会爬。
等我们会走时,你们已经开着火箭了。
担心一个刚会爬的孩子,是不是想太远了?”
货仓里安静下来。托马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您忽略了一个变数。”托马斯抬起眼,“北方的苏联。如果中国强大起来,与苏联结盟……”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贾玉振打断他,声音压低,走到地图前,“将军,您觉得美国真正的对手是谁?
是中国,还是那个从中国割走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对领土贪得无厌的北方巨人?”
他的手指划过漫长的中苏边境:“沙俄时代,《瑷珲条约》《北京条约》割走外东北。苏联时代,策动外**立。
现在,他们在新疆、满洲的动静,您应该比我知道得多。
这个民族的胃口,是填不饱的。
如果美国因为瞎担心,把中国推到苏联那边,那才是天大的战略错误。”
托马斯凝视着地图,脸色凝重。
“反过来,”贾玉振转身,目光如炬,“如果美国帮中国打赢这场仗,战后拉中国一把,中国就是美国在远东最可靠的伙计。
一个有钱赚、有饭吃、记着美国好的中国,比十个军事基地都能挡着苏联南下。
我们出人出力出市场,你们出钱出技术出主意。这才是对大家都好的路子。”
长时间的沉默。
江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那张写满数字的纸哗哗作响。
托马斯缓缓吐出一口气,看贾玉振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某种带着敬意的重视。
“很……务实的想法,贾先生。”他的中文变得更流利了些,“和我在华盛顿听到的所有报告都不一样。没有空话,全是生意。”
“因为国家之间,最后都是生意。”
贾玉振平静道,“感情可以谈,但生意必须算清楚。中国现在需要本钱,也愿意在将来连本带利还。”
托马斯点了点头,忽然从内袋取出一个皮质名片夹,抽出一张素白卡片。
没有头衔,没有职务,只有一个英文名字“J.t. hARRISoN”和一个纽约的私人信箱地址。
“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他将卡片推到贾玉振面前,“我希望……我们能保持联系。您的某些看法,或许值得让华盛顿的一些人听听。”
贾玉振接过卡片,看了一眼,收进怀中:“荣幸之至。”
就在这时,货仓门被敲响,随即推开。进来的是两名陪同外宾的中国官员,以及一个肤色较深、穿着精致灰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印度裔男子。
那男子约莫四十岁,进门时微微抬着下巴,眼神扫过简陋的货仓,毫不掩饰地皱了下鼻子。
“托马斯将军,您在这里。”一名中方官员恭敬道,“这位是拉奥·夏尔马先生,我国驻华大使馆经济事务参赞。他对中国的工业发展也很关注。”
拉奥似乎没注意到贾玉振,径直用英语对托马斯说:“将军,您还在和这些……本地知识分子闲聊吗?我以为您会更关注实际的技术移交清单。”
他瞥了一眼桌上简陋的茶具和那张写满数字的废纸,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怜悯的弧度,“说真的,在这个连像样的自来水都没有的国度,谈论‘工业未来’?
简直像是……嗯,像是乞丐在幻想住进皇宫。
他们现在最该学的,是如何正确使用我们援助的抽水马桶,而不是这些不切实际的空谈。”
他的话刻薄而响亮,带着一种殖民者后代特有的、居高临下的鄙夷。
旁边的中方官员脸色一僵,却不敢出声。苏婉清握紧了拳,指节发白。
托马斯脸色沉了下来。
贾玉振却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拉奥面前,用清晰的、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英语说道:
“夏尔马先生,抽水马桶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造抽水马桶,以及将来要造比抽水马桶更复杂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另外,在评价他人之前,或许该先看看自己的房子是否干净。
我听说,三年前在东南亚,贵国十几万军队——其中不少印度士兵——向日军投降,只用了三个月。
这是否说明,某些民族在‘学习现代战争’这门课上,也需要从抽水马桶开始补起?”
拉奥的脸瞬间涨红,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圆了,张口结舌:“你……你竟敢……”
“拉奥参赞!”托马斯厉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注意你的言辞!立刻为你的无礼言论,向贾先生道歉!”
拉奥胸口起伏,看看面色铁青的中国官员,又看看眼神冰冷的托马斯,最终在压力下,极不情愿地朝贾玉振方向微微欠身,用生硬的中文咕哝道:
“如果……如果我的话有所冒犯,我表示遗憾。”但他的眼神里满是不服和怨毒。
托马斯不再看他,对贾玉振点点头:“抱歉,贾先生。我们继续核对清单吧。”
拉奥在众人冷淡的目光中,僵硬地转身离开。货仓门关上,将码头上越来越响的喧闹声隔开。
但隐隐约约,似乎有报童尖利的叫卖声传来,带着某种不祥的急促。
“号外!号外!华北紧急军情!日军大扫荡——”
声音隐约飘进,又很快被江风吹散。
贾玉振坐回桌边,面色如常,继续与托马斯核对清单条目。
但苏婉清注意到,他的耳朵微微侧向窗外,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远处,嘉陵江浑浊的江水依旧东流。
码头上,“希望之星”的银色部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沉睡的巨兽。
而更远的北方,黑云正在天际线处积聚,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南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