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秋阳初升,却驱不散镇北侯府上空无形的压抑。永宁坊的伤亡名单已被妥善处理,但那份沉重依然沉淀在知情者的眼底。府中加强了明暗岗哨,往来仆役的脚步都放轻了许多,连梧桐叶落地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沈惊鸿在院中缓练剑法。动作舒缓,不带杀气,剑尖只凝着一点乳白色的微光,随着招式流转,如晨曦薄雾。这是玄机子所授的“养剑诀”,旨在温养灵力、锤炼剑意,而非克敌。她的肩伤已近痊愈,内腑的隐痛也随着灵力恢复七成而基本消散。但连续的高强度推演与即将到来的双线作战,让她的精神始终绷着一根弦。
剑式收于“归元”,她缓缓吐息,收剑而立。晨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清冷而坚定。栖霞观古井,英华坊茶叶铺——这两个名字在她心中反复掂量。前者环境相对独立,便于布置,但道观旧址往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留;后者身处闹市,一旦动手必须快如闪电,且要最大限度控制波及范围,难度更大。
“或许……该优先解决栖霞观。”她心中权衡,“拔除一处,既能削弱玄寂,又能试探其反应,为进攻英华坊积累经验。但两处间隔不远,若不能同时动手,恐另一处会加强戒备或转移……”
“沈姑娘。”墨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无声无息地出现,递上一卷新的纸条,“刚刚收到的,来自我们在护国寺外围的暗桩。昨夜子时前后,寺内‘大悲阁’方向,曾有三次极短暂、但异常明亮的金光闪过,随即隐没,并非灯火。同时,寺内僧侣的晚课诵经声,比平日早了半炷香结束。”
沈惊鸿展开纸条,目光一凝。大悲阁是护国寺藏经重地,也是玄寂日常清修之处。异常金光……绝非祈福诵经应有的景象。他在那里面做什么?是某种仪式的预演,还是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炼化或沟通?
“玄寂还有两日才结束‘祈福’。”沈惊鸿将纸条在掌心揉碎,化为齑粉,“但这不代表他这两日就会安分守己。传令下去,所有暗桩提高警惕,但绝不可尝试靠近大悲阁,甚至不要刻意注视那个方向。玄寂的灵觉非同小可。”
“是。”墨羽应道,又道,“另外,王魁先生今日一早又去了库房密室,似乎带了新的……工具。”
沈惊鸿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只要他不把密室拆了,不引来外人注意,随他吧。必要时,找个人远远看着点,别让他真惹出乱子。”她顿了顿,想起那点被王魁视若珍宝的“原始微屑”,总觉得那石头似乎并非完全死物,但具体又说不上来。眼下大事当前,这种细微末节只能暂时搁置。
契约链接传来清晰的波动,是苏瑶光。她似乎正在用早膳,心念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条理分明:“惊鸿,玄寂今日以‘需澄心静虑’为由,拒绝了所有朝臣的请见,连陛下的赏赐都只让弟子代领。宫中人回报,他所在的禅院周围,气息凝滞得反常,连飞鸟都避绕。”
“他在准备什么。”沈惊鸿断定,“大悲阁昨夜金光,禅院气息凝滞……绝非普通的斋戒祈福。瑶光,你那边务必小心,他虽在寺中,但其党羽遍布朝野,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发难。”
“我知道。”苏瑶光回应,意念中闪过一丝冷锐,“我已借清查‘祈福用度’之名,暂时压下了几份可能针对你或朱雀卫的弹劾。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惊鸿,你的计划需加快了。”
“就在这两日。”沈惊鸿握了握拳,感受到体内澎湃起来的战意,“我先动栖霞观。若顺利,便趁势解决英华坊。玄机子前辈那边……”
“已有回音,他正在赶来,但最快也要明日午后方能抵京。”苏瑶光道,“惊鸿,若事有不谐,宁可暂缓,也不可硬拼。玄寂经营多年,其势已成,非一战可毕其功。”
“我明白。”沈惊鸿应道。道理她都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每拖延一日,龙气便被多蚕食一分,玄寂的力量便可能增长一分。她们没有退路。
链接那端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即是更坚定的支持:“我会尽量稳住朝堂,为你争取时间。万事……小心。”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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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密室里,王魁的“灵介友好合作计划”进入了新阶段。
他总结了前两次“邀请”失败的经验教训,认为问题出在“方式不够尊重”和“诱饵不够有针对性”。那只“五彩灵介”显然智慧不凡,寻常的蜜糖和粗暴的捕捉难以打动它。
于是,他设计了一套全新的“合作方案”。首先,他放弃了直接捕捉的想法,转而寻求“建立长期观察与研究伙伴关系”。他制作了一个小巧的“观察屋”——用一个掏空了内部、洗净晾干的半个核桃壳,里面铺上柔软干燥的苔藓(他认为这符合“灵介”的自然栖息偏好),核桃壳边缘还钻了几个极小的透气孔。
然后,他精心调制了“特供灵介食饵”:将少量蜜糖与他珍藏的、研磨成极细粉末的“菖蒲精华”混合,再加入一滴稀释了百倍的“青华引灵溯源液”。他认为,这种混合了“甘甜”、“通窍”与“微弱信息共鸣”的食饵,既能满足“灵介”的生理需求,又能与其“信息承载体”的身份产生深层呼应,表达合作的诚意。
他将“观察屋”放在裂缝口附近,里面放入一小粒特制食饵。然后,他退到石台另一边,拿出小本本和炭笔,准备记录“灵介”的反应。他这次不打算隐藏,而是以“研究者”的坦荡姿态,进行公开的“行为诱导观察”。
时间一点点过去。密室里只有王魁自己的呼吸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他在预写观察记录模板)。
就在他以为又要失败时,裂缝里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根沾着些许五彩污渍的腿探出,接着,那只灰背蜘蛛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它似乎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尤其注意到了那个突兀出现的核桃壳“观察屋”,以及里面那粒散发着复杂诱人气味的食饵。
蜘蛛在核桃壳外徘徊了几圈,伸腿碰了碰壳壁,又凑近食饵嗅了嗅(如果蜘蛛有嗅觉的话)。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王魁惊喜万分的举动——它没有吃食饵,也没有离开,而是绕着核桃壳,开始……拉丝!
它从核桃壳的一侧开始,吐出极细的银丝,开始将自己的丝与核桃壳的边缘连接起来,似乎在加固这个“新据点”?它吐丝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娴熟的韵律。
王魁激动得手都抖了!“看!它接受了‘观察屋’!它没有排斥,反而开始用蛛丝进行‘连接’和‘加固’!这是认可!这是初步建立‘合作关系’的象征!它可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这个‘研究站点’进行‘认证’或‘绑定’!”
他立刻在小本本上狂记:“‘五彩灵介’对特制食饵与‘观察屋’表现出积极互动。未取食饵,转而以蛛丝连接加固‘观察屋’,此行为远超普通生物本能,疑似为建立‘信息共享据点’或‘合作研究前哨’之仪式性举动!证明‘温和尊重、互利共赢’之研究思路正确!‘灵介’智慧与协作意愿远超预期!”
他不敢打扰,屏息凝神,看着蜘蛛有条不紊地工作,仿佛在欣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诞生。他甚至觉得,蜘蛛拉出的每一根丝,在昏暗光线下都闪烁着“智慧与合作”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那只蜘蛛或许只是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熟悉(?)气味的硬壳是个不错的、现成的、可以省去自己织网功夫的“避风港”或“产卵地”?至于拉丝固定,不过是蜘蛛的天性使然。而那粒特制食饵,气味太过复杂古怪,它暂时还处于谨慎的“评估期”……
但无论如何,在王魁眼中,这是“历史性的突破”。他已经成功与“五彩灵介”建立了“非对抗性接触”,并引导其参与了“研究设施建设”。下一步,就是耐心等待,观察“灵介”在“观察屋”中的自然行为,并尝试更深入的“信息交换”了。
他心满意足地收拾东西,决定暂时离开,给“合作伙伴”留出适应新环境的空间。离开密室时,他感觉自己像个成功的“外交家”兼“田野生物学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就在王魁为自己取得的“重大进展”欢欣鼓舞时,沈惊鸿的书房里,气氛却骤然紧绷。
墨羽去而复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手中捏着一枚染血的、朱雀卫内部紧急联络用的特制铜钱。
“沈姑娘,出事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派往栖霞观外围做最后地形确认的两名‘影字组’兄弟……刚刚在城外五里的乱葬岗被发现。一人当场身亡,咽喉被利爪撕裂;另一人重伤昏迷前,用最后力气捏碎了这枚铜钱,并在地上用血画了这个——”
墨羽展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临摹了一个扭曲的、仿佛数条毒蛇纠缠而成的诡异符号,正是之前黑袍人令牌上的印记!
沈惊鸿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
对方不仅察觉了他们的探查,而且……主动出手了!就在玄寂“祈福”、看似龟缩的当口!凶戾,迅捷,且精准地针对了最外围的侦查人员!
这不是警告,这是宣战。是盘踞的凶兽,在正式扑出巢穴前,先伸出的、沾血的利爪。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秋阳正烈,却照不进沈惊鸿眼底瞬间涌起的、冰冷刺骨的杀意与决绝。
山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