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半,暮色彻底吞没了天光。镇北侯府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孤灯,将沈惊鸿伏案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而沉默。
桌面上,摊开着墨羽紧急传回的最新情报——关于另外两处疑似龙气寄生节点的外围探查结果。一份来自城东“栖霞观”旧址附近,一处早已干涸的古井;另一份,则指向皇城西侧“英华坊”内,一家看似普通的茶叶铺后院。
情报很简略,因为墨羽严格执行了“只做远观、绝不靠近”的命令。但即便只是外围观察,也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古井周围三丈内的草木,呈现一种违背时令的、病态的焦黄;而那茶叶铺后院,白日里几乎无人进出,但夜半时分,偶尔会有极淡的、非灯烛的幽绿色微光在窗缝一闪而逝,且附近街坊的猫狗,都会刻意绕道而行。
“阴煞外溢,生灵避退……”沈惊鸿指尖划过纸上的描述,眼神凝重。这两处的异常,比永宁坊旧仓更加隐晦,但也可能意味着寄生程度更深,或者防护更为严密。玄寂将这样的节点布置在道观旧址和闹市之中,心思何其歹毒且狂妄。
她合上情报,看向站在一旁的墨羽。他风尘仆仆,眼中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脊背依旧挺直。
“辛苦了。让弟兄们立刻休整,解除戒备状态,恢复正常轮值。”沈惊鸿声音平静,“这两处情况已大致明了,暂时不要再去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是。”墨羽应道,略微迟疑,“沈姑娘,玄寂在护国寺斋戒祈福已一日,寺内外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但京城各门守军,今日午后开始,盘查似有加强,尤其是对携带兵器、身形矫健的单身男子。”
沈惊鸿眼神微凛。果然,玄寂表面龟缩,暗地里的网已经开始收紧。加强城门盘查,既是防备外敌,也可能是在筛查城内可能存在的威胁——比如,刚刚端掉他一个据点的“不明势力”。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都收敛些,近期非必要不要出城,在城内活动也尽量低调。”沈惊鸿吩咐道,随即想起一事,“王魁先生近日……可还安分?没再惹出什么麻烦吧?”
墨羽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古怪神色,顿了顿才道:“王先生……一切如常,只是常在库房密室……钻研学问。今日午后似乎又去了,不久前才回房。未曾惊动外人,也未损坏物件。” 他斟酌着用词,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王魁那些对着石头和蜘蛛念念有词的“钻研”。
沈惊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要王魁不惹出大乱子,他那些古怪行径,在这多事之秋,反而成了某种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墨羽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沈惊鸿独自坐在灯下,缓缓运转心法,感受着体内已恢复近七成的灵力流转。比预想的要快,但距离巅峰状态尚有差距。肩头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内腑间偶尔还会泛起一丝隐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血战的惨烈。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星辰隐现。契约链接平稳地流淌着苏瑶光的心绪——她似乎刚刚结束一场小范围的御前会议,正独自批阅奏章,思绪冷静而缜密,但沈惊鸿能感知到那冷静之下,一丝极力压抑的、对局势发展的忧虑,以及……对她伤势恢复情况的持续关注。
“瑶光,”沈惊鸿以意念轻触链接,“我灵力恢复近七成,两处新节点情报已收到。玄寂开始收紧城门盘查了。”
“嗯,我也收到了类似线报。”苏瑶光的心念传来,带着夜深的微哑,“他在试探,也在施压。惊鸿,你恢复速度虽快,但切不可急躁。玄寂下一步动作未明,我们需要以静制动,至少在他‘祈福’结束前。”
“我明白。”沈惊鸿应道,沉默片刻,“只是,栖霞观古井和英华坊茶叶铺……这两处,恐怕比永宁坊更难对付。一旦动手,必是雷霆之势,且需同时进行,防止彼此呼应或示警。”
链接那端,苏瑶光的心念明显凝重起来。“你有把握同时应对两处?而且是在京城之内,天子脚下?”
“没有十成把握。”沈惊鸿坦言,“所以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精准的情报,以及……一点运气。”她顿了顿,“另外,我需要玄机子前辈的助力,尤其是应对可能出现的、比黑袍人更棘手的邪术或阵法。”
“我会设法联络玄机子前辈,但他行踪飘忽,未必能及时赶到。”苏瑶光道,“惊鸿,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谋定后动。玄寂祈福还有两日,这两日,是我们最后准备的时间窗口。”
“我知道。”沈惊鸿闭上眼,脑海中已开始勾勒两线作战的艰难图景。兵力如何分配?高手如何调度?如何避开玄寂日益收紧的耳目?如何在闹市与古迹中,将战斗控制在最小范围?每一个问题都沉重如山。
但她的心志,却在这一次次的生死博弈中,愈发坚韧如铁。怕,但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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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侯府那间充满“学术气息”的厢房里,王魁正对着一小撮“原始微屑”和一盆清水,进行他“划时代”的材质分析实验。
他将那针尖大小的微屑极其小心地放入清水中,然后瞪大眼睛,趴在盆边,观察其变化。
微屑入水,缓缓下沉,并未溶解,也未变色,只是周围的水……似乎泛起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弱的涟漪?而且,水面上倒映的烛光,在微屑沉底的位置,好像……扭曲了那么一刹那?
王魁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看!入水起微澜,这是‘能量惰性释放’!光晕扭曲,这是‘微弱场效应’!这绝非普通石头!这微屑的材质,很可能具有某种独特的‘能量承载与缓释’特性,甚至能轻微影响周围的光线与能量场!”
他立刻在小本本上狂记:“‘原始微屑’入水实验表明,其材质具微弱能量惰性及场效应。推测‘太古信息载体一号’整体由同类材质构成,故能长期稳定储存复杂信息,并在特定条件下(如‘灵液’激发、‘灵介’沟通)进行交互。此材质或为古籍所载‘映星石’、‘敛光玉’一类天材地宝!”
写完,他意犹未尽,决定进行一项更“大胆”的测试——火焰灼烧!当然,不是直接烧那点珍贵的微屑,而是取了一点点之前刮蹭石台时、沾在令牌边缘、被他一起刮下来的、更细微的粉尘,用银针挑着,凑近蜡烛火焰的外焰。
极其细微的粉尘在火焰边缘“噗”地一下,爆出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的火花,随即消失,留下一丝极其淡的、有点像陈年檀香被炙烤后的气味,转瞬即逝。
王魁惊呆了!“淡蓝色火花!特殊焚香!这进一步证明其材质非凡!寻常石头灼烧无非黑烟焦土,岂有这等异象?此必是蕴含特殊矿物成分或‘信息能量结晶’的体现!”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发现,足以将之前所有关于石台的研究提升到一个全新的、物质科学的层面!他不仅证明了石台是信息载体,更开始揭示其作为载体的物质基础!这是从现象到本质的飞跃!
他完全没考虑,那“微澜”可能只是微屑落入水面时的正常物理现象;“光晕扭曲”可能是他眼睛疲劳或水面轻微晃动的错觉;“淡蓝色火花”可能是粉尘中混杂了微量未曾洗净的“灵液”或别的什么有机物燃烧所致;而那特殊气味,天知道是他之前捣鼓的哪种材料残留……
但此刻的王魁,已然沉浸在“重大突破”的狂喜与学术使命感中。他郑重地将剩下的“原始微屑”和实验记录收好,开始构思一篇足以“震惊学界”的综合性论文大纲,准备将他关于“信息交互现象”与“载体物质科学”的研究成果融为一体。
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了古老神秘学与现代实证科学的交叉路口,即将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研究路径!至于府外渐渐紧张的风声,书房里那不灭的孤灯,以及遥远皇宫与护国寺中无声的较量……抱歉,在王大学者此刻的认知图景里,那些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世俗背景噪音”。
夜深了。沈惊鸿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推演与调息。她吹熄蜡烛,走到院中。
秋夜寒凉,风穿过庭树,发出萧瑟的呜咽。她抬头望向星空,那里,银河隐约,亘古沉默。
契约链接微微一动,苏瑶光的心念传来,带着深沉的疲惫,却依旧清晰:“夜深了,早些安歇。无论如何,我在这里。”
沈惊鸿心中一暖,抬手按住心口温热的青玉环佩,望向皇宫的方向,无声回应:“你也是。”
夜色浓稠,将侯府、皇宫、护国寺,乃至整个京城都吞没其中。有人为天下龙气呕心沥血,步步惊心;有人为心中幻梦焚膏继晷,自得其乐。
风起于青萍之末。王魁那荒诞不经的“研究”火花,与沈惊鸿手中即将斩向龙气毒瘤的利剑,在这深邃的秋夜里,仿佛被无形的命运之弦轻轻拨动,泛起了截然不同、却都将搅动未来的涟漪。
山雨,终究是要来的。而握剑的人,已拭亮了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