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粗糙、有力,带着征战沙场的厚茧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稳稳地握住了董俷颤抖的手臂。
一股熟悉的暖流混杂着淡淡的血腥与尘土气息,瞬间涌入他的感官。
董俷猛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霸气四溢的脸庞。
“阿丑,我儿。”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仿佛巨石投入深潭,在董俷的心湖中激起万丈波澜。
是父亲,董卓!
他真的来了!
董俷眼眶一热,积压在心中的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父亲”。
肩胛骨传来的剧痛让他脸色煞白,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董卓的眼神复杂至极,有心疼,有愤怒,更有那一闪而过、让董俷心头一凛的狼一样的光芒。
他的视线越过董俷,扫过满地的狼藉和远处对峙的兵马,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紧随其后,潮水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整个长街都在嗡嗡作响。
一支由铁与血浇筑的洪流,西凉铁骑,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尽头,黑色的甲胄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森冷的光,每一个骑士都散发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煞气。
董俷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父亲来了,带着他最精锐的部队,自己安全了。
然而,这份安心之下,却有一丝更深的不安在悄然滋生。
他太了解眼前的父亲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仅仅是救子的急切,更是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在洛阳这座权力的熔炉旁,被彻底点燃了。
董卓扶稳了董俷,动作粗犷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柔,随即转身,面向那不远处的御驾。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手握重兵、刚刚救驾有功的西凉猛虎会如何倨傲不逊,然而董卓的下一个动作却让包括董俷在内的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竟在距离御驾还有十数步之遥的地方便翻身下马,将手中沉重的长刀交给亲卫,整理了一下身上满是风尘的铠甲,然后大步上前,轰然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河东太守董卓,救驾来迟,致使圣上受惊,臣罪该万死!”
他的头颅深深低下,姿态谦卑到了极点,言语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僭越之意,完全是一副忠心耿耿、忧心君上的忠臣模样。
董俷彻底愣住了。
这……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废立皇帝、权倾朝野、最终招致天下共讨的董卓吗?
难道历史的轨迹,真的因为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了翅膀,而发生了偏转?
他看着父亲宽阔的背影,心中那份因其野心而生的忧虑,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恭敬冲淡了不少。
或许,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龙椅上的刘辩显然也松了口气,他身边的何太后更是面露喜色。
董卓的及时出现和此刻的恭顺态度,无疑是他们对抗外戚与宦官势力的最大依仗。
董卓行完大礼,缓缓起身,目光这才转向不远处的袁绍。
他没有说话,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威压,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向袁绍和他身后的兵士。
袁绍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精心策划的一切,随着董卓的到来,彻底化为泡影。
他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料为董卓做了嫁衣。
他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但他知道,此刻与董卓的西凉精锐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对身旁的吕布低声命令道:“奉先,命你部暂缓前行,扼守要道,未得我令,不得让西凉大军再入城一步!”
做完这一切,袁绍才翻身下马,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董卓遥遥一揖:“本初见过董公。董公千里勤王,功在社稷,本初佩服。”
他的话语客气,但那双阴沉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董卓,以及被董卓护在身后的董俷,那目光中的怨毒与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心中已经开始疯狂盘算,如何才能遏制住这头突然闯入洛阳权力棋局的西凉猛虎。
董卓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敌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他扶着董俷,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董俷甚至觉得,父亲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暖意,那一刻,他们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父子,前路似乎也并非一片黑暗。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稍稍缓和,洛阳城中无数百姓以为动乱即将平息,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想要探查外界情况的时候——
“杀——!”
一声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毫无征兆地从城市的西北角——金墉门的方向炸响!
刚刚探出头来的百姓们惊恐地望去,只见一队队头裹黄巾、手持兵刃的军队,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金墉门方向汹涌杀入!
那鲜明的黄色抹额,在残阳下显得格外刺眼,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狂热而麻木的杀气,口中高喊着那句曾让整个大汉王朝为之颤栗的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街头巷尾,刚刚平复下去的尖叫声再次以百倍的音量爆发出来。
人们脸上的表情从试探、好奇,瞬间变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哭喊声、奔逃的脚步声、门窗被死死关闭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死亡的序曲。
那曾被鲜血浸透、被战火焚烧的记忆,如同沉睡的梦魇,在这一刻被悍然唤醒。
太平道,他们……真的回来了?
混乱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城中的守军本就因先前的宫廷内斗而阵脚大乱,此刻更是无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黄巾军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烧杀、抢掠,让这座千年帝都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而在这片席卷全城的混乱洪流之中,一支数千人的黄巾军精锐却异常地目标明确。
他们没有被街道两旁的财富和哭喊的平民所吸引,而是组成一个严整的攻击阵型,在一名身材高大、手持巨斧的渠帅带领下,沿着一条既定的路线,朝着城南一个方向,杀气腾腾地疾速挺进。
他们的脚步沉重而统一,每一次踏地都仿佛踩在人们的心脏上,那沉默中蕴含的恐怖,远胜于其他乱兵的嘶吼。
他们前进的方向,正对着一座巍峨的府邸,那朱红色的高大门楣上,悬挂着两个鎏金大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