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的声音在温暖的室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冀州刺史王芬的心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士人阶层最深沉的绝望与不甘,那是一种被时代洪流抛弃,眼睁睁看着斯文扫地、礼乐崩坏的切肤之痛。
王芬霍然起身,在铺着厚实毛毡的地面上烦躁地来回踱步。
炭盆里的火焰跳跃着,将他摇曳不定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宛如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他腰间的佩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似乎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他知道,何颙所言非虚。
董卓入京以来,屠戮公卿,废立天子,视朝堂为私宅,视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士人为猪狗。
可……那毕竟是手握西凉铁骑,虎踞京师的董卓!
起兵?
说得轻巧,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整个王氏一族都将化为齑粉。
“本初,你这是要我拿全族老小的性命,去赌一个渺茫的未来!”王芬的声音嘶哑,恐惧与野心在他的胸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何颙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他惨然一笑,语气却愈发坚定:“府君,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今日不做这赌徒,明日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与其坐以待毙,受那武夫的凌辱,不如轰轰烈烈,为天下士人杀出一条生路!”他向前一步,双目赤红,几乎是嘶吼着:“我何颙,愿为前驱,死不足惜!”
这孤注一掷的决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王芬的心防上。
他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炭盆里那团燃烧的烈火,仿佛要将自己的犹豫和恐惧一并投进去烧个干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和仆役惊慌的禀报。
“府君,南阳许攸先生冒雪求见!”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一股大力推开,一股夹杂着雪沫的寒风瞬间灌入,将室内的暖意冲得七零八落。
许攸一身风尘,眉毛和胡子上都挂着冰霜,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却如鬼魅般跟随着三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子远?”王芬和一旁的沛国名士周旌都吃了一惊。
许攸却顾不上寒暄,他随手扯下斗篷,露出一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狂热:“府君,时机已到!我已联络兖州、豫州数家豪强,他们愿出兵五万,粮草自备,只待府君振臂一呼!”
五万!
这个数字让王芬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不再是何颙口中虚无缥缈的呐喊,而是实实在在的力量!
然而,比这个数字更具冲击力的,是许攸身后的那三个人。
他们一入室,房间里原本属于文人雅士的安逸气息便被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彻底取代。
为首那人,身形魁梧,面色沉静,一双丹凤眼半开半阖,却透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身侧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一尊铁塔,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凶悍;而走在最前面,也是方才为许攸推门的那人,虽然身材不算最高大,但双臂过膝,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不等王芬发问,那双臂过膝之人竟是径直上前,撩起衣摆,对着王芬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犯官刘备,拜见府君。”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
他自称“犯官”,姿态放得极低,可那双微垂的眼眸中,却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锐利光芒,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随时可能出鞘饮血。
刘备!
听到这个名字,一直站在王芬身侧的周旌竟是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他仿佛不是听到了一个名字,而是嗅到了一股尚未干涸的血腥气,看到了尸山血海的战场。
传闻此人织席贩履出身,却在黄巾之乱中屡立战功,其悍不畏死的名声,早已在北方流传。
王芬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刘备身上。
他看到了此人左耳上那道狰狞的残缺,那是利刃留下的永久印记。
他又扫了一眼刘备身后那两位煞气冲天的同伴,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惊的是,这三人绝非善类,其身上的杀伐之气,远胜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官军将领。
喜的是,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吗?
起兵谋逆,最缺的不是钱粮,不是声望,而是敢于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死士!
是能为这惊天之变拉开序幕的先锋!
眼前这三人,落魄、卑微,却又凶悍、致命,他们就是上天送来的刀!
王芬的手,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握紧了身旁案几的边缘,坚硬的木质触感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安定。
恐惧的阴霾正在散去,野心的火焰在他的瞳孔深处重新燃起,并且,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
何颙敏锐地捕捉到了王芬神情的变化他压低了声音,凑到王芬耳边,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了那句最关键的密语:
“府君,不必再犹豫了。合肥侯已在许都待命,只等高邑举事,便可登高一呼,号令天下。此乃天命所归,亦是匡扶汉室的唯一良机!”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炭火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火星四溅。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窗外那糊着厚厚窗纸的木格上,一道极淡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滑过。
那影子在窗棂边停留了短短一瞬,像是一只耳朵贴在了门缝上,又像是一双眼睛,透过那细微的缝隙,窥探着屋内这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
屋内的众人,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的激动与紧张之中,对此浑然不觉。
一股比窗外风雪更甚的寒意,正悄无声息地从每个人的背后,沿着脊椎,慢慢向上攀爬。
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已在今夜这间小小的书房内,完成了最后的酝酿。
然而,那只看不见的蝴蝶,已经扇动了它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