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们的身影在风雨中化作一道道迅捷的黑线,奔向各自的目标。
而大帐之内,温暖的炭火驱散了寒意,铜爵中的美酒尚有余温,方才的欢宴似乎还未散尽。
曹操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铜爵边缘,他捕捉到了董俷话语中一闪而逝的异样。
“五子良将?”他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探究的笑意,“文忧,你麾下将领个个如狼似虎,这‘五子良将’又是指哪五位?听这名号,气魄不凡,倒让孟德好奇得紧。”
董俷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该死!
得意忘形了!
这句后世史书上的赞誉,怎么就这么顺口说了出来!
他感觉到背心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试图用笑声掩盖那一刹那的慌乱。
“孟德兄说笑了,什么‘五子良将’,不过是我私下里的戏称罢了。”董俷端起酒爵,向着帐外风雨飘摇的方向虚晃了一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趣事,“公明,徐晃!他家中有五个小子,个个虎头虎脑,能吃能打。我常与他开玩笑,说他不仅是带兵的良将,更是会生养的‘五子良将’,夸他家门兴旺呢!”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曹操的眼睛。
这番解释破绽百出,但在此刻酒酣耳热的气氛下,或许能够蒙混过关。
曹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也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指着董俷,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号,却不想是这般趣闻。公明将军真是好福气!来,为公明的五个儿子,我们当浮一大白!”
一旁的公孙瓒也跟着笑了起来,帐内的气氛瞬间又回到了之前的热烈。
董俷高举酒爵,与曹操、公孙瓒的铜爵重重一碰,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他仰头将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借着这股酒意,才将那颗几乎跳出胸膛的心强行按了回去。
他知道,曹操或许信了,又或许没信。
这个男人的心思,深如渊海,刚才那一眼探究,如同利刃,几乎要将他穿越者的身份剖开。
“说起来,此番还要多谢伯珪兄。”曹操放下酒爵,面色转为郑重,“大破鲜卑,为我大汉北疆换来数年安宁,此乃不世之功。我代北疆百姓,敬伯珪兄一杯!”
公孙瓒苦笑着摆了摆手,神情中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孟德言重了。鲜卑主力虽退,但其根未绝,如同草原上的狼群,稍有喘息便会卷土重来。这所谓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罢了。”他的目光望向帐外漆黑的夜,仿佛能看到那片广袤而充满敌意的草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时候真想问问苍天,这天下,究竟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这句话,让帐内刚刚回暖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曹操脸上的笑容敛去,换上了一抹英雄迟暮的感慨。
董俷心中的侥幸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为沉重的压力。
他们三人,一个是镇守北疆的雄狮,一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一个是在夹缝中崛起的霸主,此刻却都对未来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不确定。
这短暂的和平,如此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宴席在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情绪中散去。
董俷踏出大帐,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狂风扑面而来,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卫王双,向自己的府邸驰去。
马蹄踏在泥泞的道路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方才公孙瓒那句“大破鲜卑”和“短暂的平静”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
鲜卑……鲜卑……
一个如同惊雷般的可怕词汇,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五胡乱华!
他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跟在身后的王双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护住:“主公,怎么了?”
董俷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并不会因为他这只小小的蝴蝶而停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中原的各路诸侯,是曹操,是袁绍,是为了那九五至尊之位。
可他忘了,在这片土地之外,还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窥伺着中原的富饶与繁华!
鲜卑、羯、氐、羌、匈奴……这些如同梦魇般的名字,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将会化作席卷天下的铁蹄,将汉家文明践踏得支离破碎!
公孙瓒的胜利,不过是暂时将一头饿狼打跑,而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成百上千的饿狼正在集结!
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平西凉、定关中、稳朝局,在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持续数百年的浩劫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主公?”王双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将董俷从无边的恐惧中拉了回来。
董俷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被乌云彻底遮蔽的夜空,连一丝星光都看不到。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
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沙哑地问着身边的王双,也像是在问自己,问这片苍天。
“王双,你说……这天下,真的会太平吗?”
夜色如墨,王双无言以对,只有风雨的呼啸声作为回答,仿佛预示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这黑暗的尽头无声地积聚力量。
董俷策马回到府中,浑身湿透,心中却燃着一团焦虑的火焰。
他刚换下湿衣,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汤,一名亲卫便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连礼数都忘了。
“将军!”那亲卫的声音因急促而有些变调,“宫里来人了,急诏!说、说是陛下有旨,请您立刻入宫议事!蔡中郎大人,已在宫门外等您!”
董俷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深夜急诏,还特意让岳父蔡邕在宫门等候,这绝不是寻常之事。
难道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方才的冰雨还要冷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