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如沸水般翻滚、沉降,渐渐露出了校场中央的景象。
万众瞩目之下,典韦那魁梧如山的身影依旧挺立在马背上,只是呼吸略显粗重,汗水已将他额前的乱发浸透。
他手中的双铁戟并未指向倒地的对手,而是斜斜垂下,戟尖在坚实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浅痕。
那双平日里只有暴戾与杀气的眸子,此刻却流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凝视着不远处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文丑。
文丑的一条臂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嘴角挂着血沫,身上的铠甲多处碎裂,狼狈不堪。
但他依旧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撑着地面,眼神中的不屈与悍勇,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却未曾熄灭。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将是血腥的终结。
然而,典韦却猛地收回双戟,将其重重地插回马鞍旁的戟架上,发出一声“哐当”巨响。
他勒住马头,声如洪钟,响彻整个校场:“河北文丑,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战,你虽败,却是我典韦生平所遇最可敬的对手!这条命,我先给你记下,待你伤愈,你我再堂堂正正一决生死!”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方才还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气氛,瞬间被一股苍凉而壮烈的豪气所取代。
无数观战的将士,无论是哪方阵营,看向典韦的目光都变了。
这不再是看一个莽夫,一个杀人机器,而是看一位真正懂得尊重对手的武者。
敬意,油然而生。
文丑撑地的动作一僵,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典韦。
失败的耻辱与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但对方这番话,却像一道暖流,注入了他冰冷绝望的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呕出一口鲜血。
最终,他缓缓松开了支撑身体的手臂,放弃了手中的长枪,任由自己仰面躺倒在尘土里。
他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就在这凝重的气氛中,一名宫中内侍手捧圣旨,在几名禁军的护卫下快步跑入场中,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沉寂:“圣旨到——”
所有人,包括高台上的诸侯,都为之一怔。
内侍展开黄绢,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北将军文丑,勇冠三军,虽败犹荣。朕心甚慰,不忍良将蒙尘。特破格晋其为虎威将军,赐御厩宝马‘追风’一匹,望其早日康复,再为国朝效力!钦此!”
圣旨念罢,全场哗然。
躺在地上心如死灰的文丑,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先是茫然,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无尽的委屈与感动,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虎威将军!
御赐宝马!
这不仅是天大的荣耀,更是天子亲自对他武勇的认可!
在他最狼狈、最屈辱的时刻,给予他最高 ??????的,不是他一直效忠的袁公,而是远在天边的汉家天子!
下一刻,文丑不顾断臂的剧痛,猛地翻身,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支撑着,朝着洛阳皇宫的方向,双膝重重砸在尘土里,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罪将文丑……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泣音,泪水混合着血水与尘土,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沟壑。
这一刻,他心中那座名为“袁绍”的忠诚丰碑,悄然裂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缝隙。
高台之上,袁绍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那是一种青紫交加、仿佛随时会中风的恐怖颜色。
他的双手死死攥着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腹爱将战败,又眼睁睁看着他被皇帝当众收买人心。
董俷!
这一切都是董俷的阴谋!
他设下这个局,不仅是为了炫耀武力,更是为了离间他的君臣!
那份看似大度的赌约,从一开始就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强烈的挫败感与被愚弄的惊怒,如同一万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噬咬。
他再也无法在此地多待一刻,猛地一甩袖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席,背影充满了无尽的萧瑟与杀机。
董俷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袁绍,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嘴角的笑意才缓缓扩大,变得冰冷而锐利。
他走下高台,一把抱住刚刚走回来的典韦,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哈哈大笑:“好兄弟!干得漂亮!我就知道,这天下间,没人是你典韦的对手!”
典韦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主公谬赞了。那文丑确实是条汉子,若非他轻敌冒进,胜负还在两说之间。”
“胜负已分,何必再说如果。”董俷松开他,眼神深邃地望向明日战阵推演的巨大沙盘,语气轻松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把握,“今日只是开胃小菜,明日的战阵,才是真正的大餐。你且好生歇息,明天,还有更精彩的戏等着我们去唱。”
他的话语间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与自信,但那悄然扫过袁绍离席方向的眼神,却让熟悉他的人知道,一场更深的算计与杀机,已然布下。
校场的另一侧,喧嚣再起。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一名将领手中的长枪,竟被从中震断,半截枪头打着旋飞出老远,而他自己则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震得虎口崩裂,连人带马倒退了七八步,一屁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场中,一名身形矫健、面如冠玉的年轻将军,缓缓收回了他手中的长枪。
他便是“北地枪王”张绣。
在他周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九名被他挑落马下的对手。
这是第十个。
一人一枪,连挑十将,干净利落,毫发无伤!
整个校场彻底沸腾了!
如果说典韦与文丑之战是巨兽的碰撞,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与惨烈,那么张绣的战斗,则是一场华丽而致命的艺术。
他的枪法快如闪电,矫若游龙,每一击都精准而高效,充满了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却又暗藏着最致命的杀机。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但张绣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对手,随即调转马头。
他的目光没有投向高台,没有理会周围的狂热,而是径直越过沸腾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远处那个巨大的、描绘着山川河流、营寨壁垒的战阵沙盘之上。
在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深处,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血光冲天的战场,看到了万马奔腾的杀阵。
人群的欢呼在他耳中渐渐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沙盘。
他在寻找,在推演,在期待。
明日,谁,才是他真正的对手?
夜幕降临,白日里喧嚣的校场归于沉寂,但洛阳城中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皇宫深处,甘泉宫灯火通明。
年轻的汉帝刘协并未安寝,他独自一人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绢帛。
那是今日比武中所有表现出众的猛将名单。
烛火摇曳,将他清瘦而坚毅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宫灯里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刘协手持一支朱笔,目光沉静地在那些名字上反复逡巡,从典韦的霸烈,到沙摩柯的狂野,再到张绣的凌厉……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
他握着笔的手,很稳。
许久,朱笔的笔尖终于缓缓落下,悬停在绢帛之上,墨迹欲滴未滴。
整个天下的未来,无数人的命运,似乎都凝于这小小的笔尖之下,等待着一个最终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