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已过三巡,未央宫深处的长信殿依旧灯火通明。
铜鹤灯盏里,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汉帝刘宏阴晴变幻的脸庞映在冰冷的御案上。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一方写满了名字的绢帛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那绢帛上,是西园新军八校尉的备选名单。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汉帝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一旁侍立的中常侍蹇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皇帝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汉帝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反复扫过几个名字,最终停留在了三个人的身上。
他提起笔,用朱砂在那三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三个圈,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绢帛。
典韦、沙摩柯、张绣。
这三个人,像三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汉帝的心里。
他们都与一个人有关——董俷。
那个在西凉迅速崛起的少年,其父董卓已是凶虎,而这头虎崽,似乎比他父亲更加野心勃勃,也更加难以掌控。
典韦的悍勇,沙摩柯的凶蛮,再加上一个出身西凉、枪法绝伦的张绣……这股力量若是完全捏在董俷手中,无异于给了这头幼虎最锋利的爪牙。
一想到董俷那张看似恭顺,眼底却藏着桀骜的脸,汉帝内心的焦躁便如野火燎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能容忍,绝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出现一个足以撼动朝堂的董卓,更何况是一个比董卓更年轻、更可怕的董俷。
“蹇硕。”汉帝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
“奴婢在。”蹇硕身子一颤,立刻上前一步,跪伏在地。
“这些人……你觉得如何?”
蹇硕心知肚明,皇帝问的不是所有人,而是那三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不敢与皇帝对视,只盯着那份名单,沉吟片刻后,用一种无比谨慎的语气说道:“陛下,奴婢愚见。鲍忠、赵融、冯芳三人,皆是陛下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堪为陛下爪牙,自然是上上之选。”
他先是点出皇帝能够完全掌控的人,稳住皇帝的心。
接着,话锋一转,巧妙地绕到了关键点上。
“至于其他人……奴婢听说,那河北文丑,勇冠三军,前番冀州之乱,曾受袁家排挤,险些丧命。幸得陛下天恩,才得以保全。此人对袁家怕是心有怨怼,对陛下却是感恩戴德,若能得此高位,必为陛下效死。”
汉帝的眼神微微一动。
蹇硕见状,心中更有底了,他继续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机锋:“而那张绣……乃骠骑将军张济之侄,北地枪王,少年成名。只是……他虽出身西凉,却非董氏嫡系。董俷帐下猛将如云,典韦、沙摩柯皆是其心腹。张绣此人,据说心气极高,久在人下,未必甘心。若陛下能给他一个机会……”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这是分化,是拉拢,是离间。
将文丑从袁绍的阵营里挖出来,再将张绣这根钉子楔入董俷的势力中。
让他们相互猜忌,相互提防。
一个强大而团结的董俷是心腹大患,但一个内部分裂、互相制衡的西凉集团,则可以成为皇帝手中最好用的刀。
汉帝干瘦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阴冷的赞许。
他欣赏蹇硕这种揣摩人心的本事,更欣赏这种能将毒计包装成忠言的玲珑。
“说得好。”
他拿起笔,不再犹豫。
笔尖在绢帛上迅速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被最终确认。
他不仅将蹇硕、鲍忠、赵融、冯芳这四个心腹圈定,还将心怀感恩的文丑纳入其中。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特意在名单的末尾,加上了张绣的名字。
最后,他的笔锋一顿,在另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圈——王匡。
这是给何进的一个面子,也是丢给外戚集团的一根骨头。
七名校尉,尘埃落定。
放下笔的那一刻,汉帝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自命不凡的士族,和权倾朝野的外戚,为了争夺这支新军的控制权,即将展开一场怎样惨烈的厮杀。
而董俷,那个他忌惮的少年,也会因为张绣的异军突起而焦头烂额。
他们斗吧,斗得越凶越好。
两败俱伤,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
一股病态的快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他的胸腔里缓缓游走,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掌控一切的愉悦。
几乎在同一时间,司徒袁隗的府邸密室之内,气氛却已是剑拔弩张。
“叔父!高览乃我袁氏门生,为何不力保于他?反倒让那出身寒微的文丑小人得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袁术涨红着脸,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西园八校尉,如此重要的位置,袁家竟然只可能得到一个名额,而且这个人选还不是他属意的高览。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让整个密室都为之一静。
须发皆白的袁隗猛地一拍扶手,怒目圆睁,死死瞪着袁术,“你懂什么!高览是你的人,难道文丑就不是我袁家故吏吗?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计较这些门户之见!”
袁术被这声呵斥震得当场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梗着脖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密室内的袁家子弟和门客们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那股压抑的尴尬与火药味,在摇曳的烛火下悄然弥漫。
袁隗的怒火并未平息,他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扎向了跪坐在另一侧的袁绍。
“还有你,本初!我早就与你言明,文丑乃河北名将,当以大局为重,好生安抚!你为何因一己之私,屡次在人前折辱于他?如今好了,他被陛下破格提拔,心中对我袁家岂能没有怨恨?你这是亲手为我袁家,造就了一个心腹大患!”
袁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都在发颤:“叔父息怒!是……是侄儿糊涂!侄儿知错了!”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这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羞辱,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明白,自己的意气用事,可能真的给家族带来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恐惧如同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而在他身旁,刚刚被呵斥过的袁术,眼角余光瞥见兄长这副狼狈模样,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一丝窃喜。
他不敢出声,但这瞬间的幸灾乐祸,却像一道无形的裂隙,在袁家的权力核心悄然扩大。
满室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枯坐不语的何颙,猛然攥紧了拳头。
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道:
“诸位!今日之辱,皆因我等手中无兵!若士人手中无刀,到头来,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无论是外戚,还是阉党,甚至是那些崛起的边将,谁都可以踩在我们头上!”
这一声厉喝,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状若疯狂的何颙,脸上的震惊、屈辱、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凝重。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火光跳跃。
袁隗缓缓地抬起头,眼中那属于经学大家的温良恭俭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决意。
他的目光扫过何颙,仿佛在说:继续说下去。
那一瞬间,他不再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士族领袖,而更像一头即将撕破所有伪装,准备伸出利爪的苍鹰。
他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正要去握住那柄看不见的、决定天下命运的刀柄。
宫城之外,夜色如墨。
一匹快马在长街上勒住缰绳,骑士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正是张绣。
他的目光如刀,穿透沉沉的夜幕,遥遥望向远处灯火辉煌的未央宫。
夜风吹动他的衣袂,也吹动了他眼中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
密室之内,何颙迎着袁隗那充满决意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也没有退路。
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与疯狂,仿佛来自深渊的呼唤。
“事已至此,常规之法已然无用。我有一计,虽……虽或可成天下罪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