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青烟袅袅升起,将张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照得愈发阴鸷。
他身侧的阴影蠕动了一下,赵忠从黑暗中探出身子,干瘦的手指捻着唇上的两撇鼠须,声音尖利刺耳:“兄长的意思是,就任由那董屠夫在洛阳城里横冲直撞?”
“不然呢?”张让冷哼一声,将烧尽的信纸灰烬捻入香炉,“宋典那个蠢货,真以为靠他那点禁军就能拿捏住董俷?那不是绵羊闯进了狼窝吗?我让他暂且按兵不动,是保他一条狗命!也是为了保我们自己的棋盘。”
另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段珪也开了口,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嘶嘶作响:“可这条西凉犬如今的气焰太过嚣张,连大将军何进都对他忌惮三分。我们若不加以约束,只怕他日会反噬其主。”
张让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闪烁着算计与残忍的光芒。
“约束?为什么要约束?他越是嚣张,何进就越是头疼。我们要的,就是让他们狗咬狗,斗得越凶越好!”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在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董俷是我们的刀,用来砍何进这棵大树的。只要刀锋还对着外面,我们就只需在后面磨刀、递刀。等到大树倒了,这把刀是收回鞘里,还是让它彻底折断,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上了。”
赵忠和段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贪婪与狠厉。
压抑的密室里,三张老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扭曲变形,仿佛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毒汁来。
与此同时,董?的府邸书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温暖的灯火下,蔡琰正素手研墨,一旁的董绿则小心翼翼地为董俷续上热茶。
董俷的面前,摊开着十几份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报,这些都是班咫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的情报,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洛阳城中各路权贵的**秘辛,从某位公卿私藏的家产,到某位将军与敌国的暧昧往来,无一不备。
“呵,这张让老儿,倒是会做好人。”董俷拿起一份情报,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明面上派人警告宋典不要动我,背地里却巴不得我跟何进斗个你死我活。他这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啊。”
“夫君如今身处漩涡中心,行事更需小心。”蔡琰柔声提醒,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关切。
董俷放下情报,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宽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我们的投枪。”他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这份忧虑,自然是为了沙摩柯。
自从上次在长秋宫外受辱后,这个平日里豪爽开朗的蛮王便像变了个人,整日沉默寡言,除了吃饭,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或是跑到校场上发疯般地操练。
董俷知道,洛阳的繁华与诡谲,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困住了这头来自山林的猛虎,让他一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消磨自己的锐气。
“阿姊,你看兄长,又在为沙大哥的事情烦心了。”董绿嘟着嘴,小声对蔡琰说道。
董俷闻言,收回思绪,强笑道:“我哪有烦心?我是在想,今晚该吃些什么夜宵才好。”
然而,他那深锁的眉头却骗不过任何人。
屋内温馨的气氛,始终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那片阴云。
他知道,沙摩柯的状态不仅是他个人的问题,更可能成为整个团队的隐患。
一个心结难解的猛将,在关键时刻,是不可控的变数。
夜色渐深,董俷推开书房的门,独自一人走向府内的校场。
他需要一点清冷的夜风来吹散心头的烦躁。
还未走近,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闷响便从校场方向传来,一下,又一下,仿佛一柄巨锤在反复敲打着坚硬的岩石,也敲打着寂静的夜。
月光如水,洒在空旷的校场上。
只见沙摩柯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虬结的肌肉块随着他的动作不断贲张、收缩,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手中那柄狰狞的铁蒺藜骨朵,正被他一次次奋力挥出,狠狠砸在一块半人高的巨大青石上,发出“砰!砰!”的巨响,火星四溅。
他的双目赤红,每一次挥击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憋屈、愤怒和迷茫,都通过这柄骨朵宣泄出去。
董俷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暗处,看着他发泄。
良久,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子,掂了掂分量,猛地朝沙摩柯的后心掷去!
石子破空,带起一声尖锐的呼啸。
沙摩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反手一记骨朵横扫,“当”的一声脆响,石子在半空中被精准地击得粉碎!
“再来!”董俷低喝一声,又是一块石子飞出,角度更加刁钻,直奔沙摩柯的面门。
沙摩柯大吼一声,不闪不避,手中骨朵如长了眼睛的灵蛇,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后发先至,再次将石子凌空击爆!
董俷眼中精光一闪,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看的,是沙摩柯最纯粹的本能!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猛地发力,身形如电,绕着沙摩柯飞速奔跑起来,同时,手中的石子接二连三地从四面八方激射而出,每一颗都瞄准了沙摩柯的要害。
一时间,校场上只见人影闪烁,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沙摩柯被彻底激发了凶性,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手中的铁蒺藜骨朵舞成了一团密不透风的黑云,将所有袭来的石子尽数挡下、击碎。
就在董俷将要力竭的瞬间,他将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石头,用尽全力,以一个极为刁钻的弧线抛向了沙摩柯的头顶。
这一击,快、准、狠!
沙摩柯瞳孔骤缩,此刻骨朵刚刚砸碎前一块石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击中。
电光石火之间,他腰身猛地一拧,竟不以骨朵的尖刺去迎,而是用那粗大的朵身,算准了石头的落点与力道,举重若轻地向上一“敲”!
“啪!”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块飞来的石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竟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倒飞回来,稳稳地落在了董俷面前的地上,只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整个校场,瞬间死寂。
董俷呆呆地看着脚下的石头,又抬头看向沙摩柯。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那团迷雾,被这精准无比的一“敲”,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刺眼的光缝!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那不是沙场上的冲锋陷阵,而是一种……一种技艺,一种表演,一种可以搬上台面,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的游戏!
“主公……我……俺是不是立功了?”沙摩柯看着董俷震惊的表情,挠了挠头,憨厚地问道。
他以为自己展现出的精妙技艺,终于得到了主公的认可。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董俷骤然爆发出的狂喜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沙摩柯!你立的不是功,是天功!”
董俷状若疯魔,他甚至来不及跟沙摩柯解释一句,转身就朝着书房的方向狂奔而去,口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只留下沙摩柯一个人,扛着那柄沉重的铁蒺藜骨朵,茫然地立在清冷的月光下,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寂静的校场上,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一股汹涌的暗流,即将席卷整个洛阳。
董俷一脚踹开书房的门,把正在打盹的董绿吓了一跳。
他冲到书案前,一把抓起毛笔,甚至来不及等蔡琰将墨研好,就直接蘸着残墨,在崭新的纸张上奋笔疾书。
笔尖因用力过猛而划破了纸面,发出“刺啦”的声响,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像是在对别人说,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对……就用这个……就用这马上击石之戏,办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赛……让所有人都看到!让辨王子,对,让辨王子亲手来打碎那层看不见的壳!”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猛地从敞开的窗户灌了进来,“呼”的一声,吹灭了桌上那盏孤零零的烛火。
书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然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董俷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暗夜里最灼热的星辰,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那即将被他亲手掀起的万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