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未干,风已冷。
校场之上,惨嚎渐歇,唯余皮肉焦裂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混着尘土与汗腥,凝成一片铅灰色的雾。
断刃残甲堆在点将台前,像一座沉默的坟茔,埋葬着过往的懈怠与侥幸。
那被拖出去的士卒早已昏死,脊背如烂泥般塌陷,血水顺着石板缝隙蜿蜒而下,渗入地底,仿佛大地也在无声饮泣。
董俷依旧立于高台,黑袍猎猎,纹丝不动。
他目光扫过全场,三千禁军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有人额角青筋跳动,有人双腿发软,却无人敢退后半步。
军纪如铁,今日不是惩戒,是重塑——用血与痛,凿出一支能战之军的魂。
典韦立于其后,手按刀柄,目光沉沉落在主君背影上。
他知道,这一场杀伐,不只是为了整肃军容。
董俷要的,是震慑,是令出即行、违者必诛的绝对权威。
而这份权威,必须在血中淬炼,在恐惧中扎根。
就在这死寂之中,远处校场辕门传来一阵骚动。
马蹄轻响,夹杂着丝竹般清越的铃声,与这肃杀之地格格不入。
一匹雪白小驹缓步而来,鞍上坐着个瘦弱少年,锦袍玉带,眉目清秀,却面色苍白如纸。
正是当朝辨王子,天子膝下最幼之子,自幼养于深宫,未尝风霜。
王越步行于侧,一袭青衫,背负长剑,神情凝重。
这位曾执掌羽林剑阁的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只作皇子伴读,却步履稳健,目光如炬。
他抬头望向点将台,一眼便看清了那堆叠的残兵与满地血痕,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殿下,莫怕。”他低声道,“军中肃杀,乃常事。”
可话音未落,辨王子的目光已落在辕门两侧高悬的首级上——那是昨日逃营的两名宿卫,头颅割下,以竹竿挑起,面目扭曲,双目圆睁,口鼻间犹有血渍滴落。
“啊——!”
少年惊叫一声,猛地勒马,身体一歪,几乎从鞍上滚落。
小黄门慌忙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辨王子浑身颤抖,嘴唇发紫,眼中尽是惊惶,仿佛见了地狱恶鬼。
“走……快走!”他语无伦次,声音发抖,“回宫!回宫!我不去校场了!我不练剑了!父皇说过……军旅之事,非我所宜……”
王越神色不变,伸手轻按马缰:“殿下,既来之,则安之。您若今日退却,他日如何面对天下?如何面对这风雨将至的江山?”
“可……可这是杀人!这是屠戮!”辨王子几乎哭出声来,“他们……他们也是人啊!”
王越默然,未答。
他知道,这位皇子聪慧仁厚,却太过柔弱。
乱世将启,黄巾已乱三州,西凉边军蠢蠢欲动,匈奴铁骑屡犯朔方。
若天子膝下无人可倚,江山社稷,终将倾覆。
就在此时,小黄门强作镇定,扬声喝道:“奉王子令,即刻退场!谁敢阻拦,以抗旨论!”
声音尖利,带着宫中惯有的倨傲。
话音未落,两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旁闪出,刀锋出鞘三寸,寒光映日。
两名铁甲士卒横刀而立,面罩寒霜,刀尖直指小黄门咽喉。
“校场禁地,无令不得擅入,更不得擅退。”其中一人冷声道,“将军有令:入者,生死由军法;退者,斩立决。”
小黄门脸色煞白,喉结滚动,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全场死寂。
连风都仿佛凝固了。
三千将士目光齐刷刷投来,那一双刀锋,不只是对着小黄门,更是对着皇子仪仗的威严。
而那少年王子,此刻瑟缩马上,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王越缓缓抬头,望向点将台。
高台之上,董俷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轻轻一挥。
全场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刀枪顿地,声如闷雷。
唯有他一人屹立,黑袍翻飞,宛如渊渟岳峙。
他没有看辨王子,也没有看小黄门,目光掠过血痕斑斑的校场,最终落在王越身上。
那一眼,如寒潭深水,不见波澜,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越心头一凛。
他深吸一口气,解下腰间佩剑,交予随从。
然后,迈步向前。
一步,一步,踏在血染的石板上,脚步沉稳,背影如松。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肩头正微微发颤。
不是惧,而是重——身为剑术教习,他今日带皇子而来,本为启蒙武备,却未曾料到,踏入的不是校场,而是炼狱。
而高台之上,董俷缓缓转身。
风卷黑袍,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终于如刀锋般扫来。
王越一步一步踏上点将台的石阶,靴底沾着血泥,在青石上留下暗红足迹。
他身形笔直,背影如削,可那微微起伏的肩线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三步之外,他停步,躬身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死寂:“末将王越,奉王子之命,入校场习武备。”
董俷不语,只静静凝视。
风自校场尽头卷来,吹动他半幅残破黑袍,露出腰间古刀斑驳的鞘纹。
那一双眸子深如寒渊,映着血地残甲,也映着王越的身影——不动如山,却又脆弱如纸。
王越感到那目光压在脊梁上,几乎令他屈膝。
他知道,此刻不是礼仪之问,而是权柄之争。
董俷要的,是从皇室手中夺走“军不可侵”的底线。
而他若退,王子今日便只能被逐出校场;若进,则可能点燃一场无法收场的冲突。
他垂首,指尖微颤,却未收回请令之姿。
空气凝如铁铸,三千双眼睛屏息以待。
就在这刹那的寂静中,远处马蹄声骤起,杂乱而骄横,直冲辕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