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北宫校场。
晨雾如纱,裹着残夜未散的寒意,在空旷的演武场上缓缓游移。
青石铺就的地面泛着湿漉漉的冷光,仿佛刚刚被无形之手擦拭过一遍,静得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董俷立于点将台前,玄甲黑袍,腰悬龙渊。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似铁,一双眸子却深得不见底,像两口埋在雪下的古井,倒映不出天光,只映出杀机。
他身后,鸾卫营与博浪士早已列阵完毕。
前者是昔日北军五校中精挑细选的遗卒,后者则是班咫暗中招募的市井亡命、江湖游侠。
两支队伍皆经数月秘密操练,昼夜不息,已成一支隐锋之刃。
此刻他们鸦雀无声,甲胄齐整,刀锋出鞘三寸,寒气逼人。
战鼓未响,杀气先至。
可预定卯时集结的禁卫军,却迟迟未到。
辰时将尽,校场东门才传来杂沓脚步声。
三百余名禁军士兵姗姗来迟,衣甲歪斜,佩刀松垮,有人甚至打着哈欠,浑然不知大祸临头。
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笑声散漫地飘在校场之上,像是来赴一场无关痛痒的晨操,而非军令如山的点卯。
董俷不动。
他只是看着。
眼底那一抹怒火,起初只是星点火星,转瞬便化作燎原之势,在血脉里无声燃烧。
这不是懒散,这是蔑视——对军令的蔑视,对他这个新任北宫校尉的轻慢!
他重生以来,从婴儿之躯挣扎求生,藏拙四年,隐忍蛰伏,步步为营才坐上今日之位。
不是为了听这些人用嬉笑践踏他的权威,更不是为了让一支本该拱卫宫禁的精锐,沦为酒囊饭袋!
“典韦。”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刮过青铜。
“在!”一声暴喝,典韦自阵中踏步而出。
铁塔般的身躯披着重铠,双戟交叉于背,脸上横肉微颤,眼中凶光暴涨。
“封锁四门,一个不准出。”
“诺!”
轰然一声,巨魔士如黑潮涌动,八百壮士手持长槊,瞬间封死校场所有出口。
沉重的脚步踏在石板上,震得地面微颤,仿佛地龙苏醒。
那些迟到的禁军这才察觉不对,笑声戛然而止,有人下意识去摸刀柄,却被巨魔士森然目光逼得缩手。
紧接着,张绣率博浪士压阵侧翼,弓弩上弦,寒芒森然。
任红昌立于高台,手中红旗半扬,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引弓射杀乱阵者。
整个校场,已成铁桶。
“你们可知,军令误卯,当斩?”董俷终于走上点将台,声音清冷,穿透薄雾。
台下鸦雀无声。
有人脸色发白,有人强作镇定,更有几人冷笑出声:“不过迟了些时辰,何至于此?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配执掌北宫校尉?”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张绣暴起,一剑横斩,那人头颅冲天而起,腔中鲜血喷涌如泉,染红了三尺青砖。
尸身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全场死寂。
血珠顺着剑尖滴落,砸在石板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嗒、嗒”声。
“三百四十二人误卯。”董俷环视众人,目光如刀,一字一顿,“按军法,全部斩首。”
“什么?!”有人惊叫。
“疯了!你这是要血洗禁军吗?”另一人怒吼。
“哗——”骚动骤起,十余人拔刀欲冲,却被典韦一人横戟拦住。
他怒目圆睁,吼声如雷:“谁敢动,杀无赦!”
下一瞬,张绣再出剑,快如鬼魅,三名持刃者尽数倒地,咽喉尽断,死状凄厉。
反抗者终于瘫软在地。
其余人颤抖着跪下,叩首求饶之声此起彼伏。
可董俷神色未动,仿佛听不见哀嚎,只冷冷望着远方宫阙,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应——来自天子?
来自朝堂?
还是来自那个深藏幕后、始终未露真容的班咫?
他不是不知道此举将掀起滔天巨浪。
但他更清楚,若今日不立威,明日便无人听令;若此刻心软,日后必为乱军所噬。
乱世之中,仁慈是弱者的墓志铭,铁血才是强者的通行证。
“行刑。”他轻声道,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寻常事。
刀光起,血雾扬。
惨叫、哀鸣、挣扎,在最初的几轮后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斩首节奏,像是死神在敲打更鼓。
一颗颗头颅滚落尘埃,鲜血汇成细流,顺着石缝蜿蜒而下,浸入泥土,染红晨曦。
风停了。
云低垂。
校场之上,唯余血腥弥漫,尸横遍野。
人头高悬辕门,血珠顺着断裂的颈腔缓缓滑落,在晨光中拉出一道道猩红的细线,无声地砸在青石板上,像漏刻里滴下的时间,沉重而冰冷。
三百四十二颗头颅排成三列,面朝校场,空洞的眼眶仿佛仍凝望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惊愕与不甘。
风不敢动,云压得更低,整座北宫校场宛如冥府刑场,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和死亡的静默。
禁卫军残存的将士跪伏于地,背脊弯成弓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来那柄悬于头顶的屠刀。
他们不敢抬头,不敢互视,更不敢去数那辕门前究竟挂了多少颗熟悉的面孔。
有人牙齿打颤,有人裤裆湿冷,却无人敢动——只因那立于点将台上的身影,依旧未动。
董俷站在血雾中央,黑袍猎猎,宛如修罗降世。
他没有看地上的尸首,也没有看跪倒的士卒,目光越过层层甲胄,直投向宫城深处。
那里,飞檐叠瓦隐在薄雾之后,朱红宫墙沉默如铁。
他在等。
等一道旨意,等一声呵斥,等一纸诏书自宫门飞出,将他当场革职问罪——甚至,等一支羽林军自宫中杀出,以“擅权滥杀”之名将他围剿当场。
可宫门紧闭,钟鼓未响,连巡值的宦官也踪影全无。
这沉默,比喝骂更令人心悸。
“班咫……你到底在等什么?”他在心中低语,指尖微微收紧,龙渊剑柄上的鳞纹硌入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
他知道,这一刀斩下的不只是三百禁军的性命,更是踩在了整个洛阳权力格局的雷线上。
这些人背后有世家门第,有朝中靠山,有人甚至与十常侍暗通款曲。
今日他一剑斩尽,明日朝堂之上必是血雨腥风。
但他必须做。
藏拙四年,蛰伏于董府偏院,受尽冷眼与欺凌,只为有朝一日能执掌兵权,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兵权若无威信,不过是纸糊的虎皮。
这些人迟到嬉笑,衣甲不整,是对军令的蔑视,更是对他这个“妖孽转世”出身的轻贱。
若今日他退了一步,明日全军皆可欺他。
杀鸡,不仅为儆猴,更为破局。
“任红昌。”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寒泉击石。
“在。”右监听令上前,一身红袍如血,面容冷若冰霜。
她手中令旗尚未放下,指尖却已染上飞溅的血痕。
“彻查所有禁卫军装备,凡盔甲不具、兵器锈蚀、鞍具残损者,记名在册,依军法处置。”董俷语调平静,却字字如锤。
“诺!”任红昌转身而去,步伐果断。
她身后,博浪士与鸾卫营如狼驱羊,将残余禁军驱赶至校场中央,逐人查验兵器甲胄。
起初,尚有士卒心存侥幸,以为杀戮已止,不过是例行核查。
可当第一副生锈的环首刀被掷于台前,当第一套松脱的皮甲被撕开示众,气氛再度紧绷。
“张都尉麾下,甲士王五,铁甲左肩缀扣缺失,护心镜松动,兵器刃口卷曲三寸,锈迹斑斑!”任红昌高声宣判,声音穿透死寂,“依《北军律》,重责二十棍,革除禁卫籍!”
话音未落,两名博浪士已上前拖人而出。
那士卒面色惨白,嘶声求饶:“将军开恩!昨夜轮值宿卫,未曾归营整备,实非故意……”
“军中无借口。”任红昌冷冷打断,红旗一挥。
“啪!”第一棍落下,皮开肉绽,惨叫撕破长空。
紧接着,第二棍、第三棍……棍棍如雷,砸在皮肉之上,也砸在其余将士心头。
有人闭目颤抖,有人低头掩面,更有年少新卒当场呕吐不止。
可无人敢言,无人敢动。
一具又一具不合格的兵器被堆在点将台前,如同战败者的祭品。
锈刀、断矛、裂盾、朽弓……触目惊心。
这哪里是拱卫宫禁的天子亲军?
分明是一支被岁月与懈怠腐蚀殆尽的残旅。
董俷静静看着,眼神深不见底。
可他不在乎。
乱世将至,黄巾未平,西凉蠢动,匈奴窥边。
若连京师禁军都如此不堪,何谈御外?
何谈护国?
他不求人人效死,只求令出如山,军令如铁。
棍刑持续不断,哀嚎声此起彼伏。
血雾再度升腾,混着尘土与汗水,在校场上空织成一片暗红的阴云。
可董俷依旧立于高台,纹丝不动。
典韦站在他身后数步之外,目光复杂地盯着那道孤绝的背影。
这位自幼追随的主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弃于枯井、险些溺毙的“妖孽”婴儿。
四岁藏拙,七岁习武,十二岁入幕府为书吏,十六岁执掌暗卫,如今不过弱冠之年,便已手握北宫兵权,杀伐决断如天雷降世。
可典韦看得更远。
他看见董俷眼底那抹深藏的疲惫,看见他每次杀人后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看见他望向宫城时那一瞬的迟疑——那是属于一个重生者的孤独。
他知道太多,看得太清,却不得不一步步踏入这血火深渊。
“你在等什么?”典韦心中默问,“等天子出面?等朝臣弹劾?还是……等那个人出手?”
空气凝滞,杀意未散。
校场之上,血仍未干,棍刑未止,而风暴的中心,却始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