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书房中弥漫,浓得化不开,彷佛连烛火的跳动都变得沉重而迟缓。
薰俷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几上划过,那种被无形之网笼罩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
他以为自己来洛阳是猛虎入林,可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头闯入了蛛网的困兽,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身上的丝线缠得更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班咫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却激起了滔天暗浪。
「主公,您如今身在洛阳,最大的困境,便是两眼一抹黑,充耳不闻窗外事。」
薰俷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紧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恭顺的谋士。
班咫的话,一针见血,直刺他内心最深处的焦虑。
班咫不闪不避,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洛阳城中,消息便是刀,是盾,是权力本身。大将军府有其遍布朝野的耳目,十常侍亦有宫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唯独主公,如在暗室之中,不知敌友,不明杀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但这洛阳城,除了朝堂与宫廷,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由乞丐、游侠、娼妓、地痞无赖构成的世界。他们是阴沟里的老鼠,是墙角的青苔,无处不在,却又最易被人忽视。」
薰俷的呼吸陡然一滞,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主公明监。」班咫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兴奋,「这些人,只需些许钱财,便能成为我们最灵敏的耳朵,最隐蔽的眼睛。他们的网络,比任何官方的斥候系统都更深入,更广泛。哪位大臣昨夜去了谁家府邸,哪个宦官私下收了多少贿赂,甚至城门校尉手下的军官们在酒馆里的醉话……只要我们想知道,就没有什麽是打听不到的。」
刹那间,薰俷眼前豁然开朗。
一直以来困扰他的迷雾,似乎被这番话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彷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自己手中缓缓铺开,这张网将覆盖整个洛阳,将所有阴影中的呢喃与密谋都尽收网底。
那种对局势失控的恐慌感,第一次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名为「掌控」的踏实与期待。
然而,他脸上的喜色尚未完全绽放,班咫接下来的话语却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遍体生寒。
「主公,拥有耳目,只是第一步。您还需认清自己真正的处境。」班咫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您以为,大将军何进召您入京,是看重您的勇武,引为臂助吗?」
薰俷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错了。」班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您不是臂助,您是人质。一个用来牵制远在西凉的董校尉的,一枚活生生的人质!」
「轰」的一声,薰俷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或者说,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最残酷的可能性。
「大将军需要董校尉的兵马为他铲除宦官,却又忌惮董校尉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将您这唯一的胞弟置於洛阳,置於他的眼皮底下,便是对董校尉最有效的钳制。」班咫冷酷地剖析着,「而陛下呢?陛下对大将军同样猜忌。他乐见您在洛阳,因为您的存在,就像在大将军与董校尉之间打入了一根楔子,让他们无法真正同心同德。您,是皇帝用来平衡外戚的一枚棋子。」
薰俷的後背渗出了冷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书房里,而是悬於万丈深渊之上,脚下踩着的,是两根由皇帝与大将军分别掌控的、脆弱不堪的丝线。
任何一方稍有不悦,他便会粉身碎骨。
洛阳的繁华,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化作了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看着薰俷煞白的脸色,班咫知道,火候到了。
他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锦囊妙计:「身为棋子,要想不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对弈者双方都不可或缺,甚至……成为新的弈者。属下有一策,或可助主公破局。此策名为——明交外戚,暗联帝党。」
「明交外戚,我懂。可暗联帝党……」薰俷的声音有些沙哑,皇帝身边皆是宦官,他如何去联络?
班咫的嘴角翘起,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他凑近薰俷,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主公可知,当朝大儒蔡邕蔡伯喈,以及那位名满天下、曾为您兄长老师的卢植卢子干,他们真正的身份是什麽?」
薰俷瞳孔骤然收缩。
这两位都是海内闻名的清流名士,品行高洁,怎麽会……
「他们,」班咫一字一顿,吐出的话语却有千钧之重,「皆是陛下埋藏在朝臣之中,用以对抗外戚与宦官的,最深的暗桩!」
这个秘密,如同一道惊雷,在薰俷的心头炸响。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所以为的朝堂格局,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隐藏着他根本无法想像的惊涛骇浪与致命漩涡。
他早已身处局中,却懵然不觉。
不等薰俷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班咫又抛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主公,仅有谋略与情报,不足以立身。在这乱世,刀剑才是根本。洛阳城中,因之前党锢之祸与黄巾之乱,有不少被裁撤、流散的北军五校禁军。他们身手不凡,忠於汉室,却失了前程,心中定有怨气。此外,那些市井中的亡命之徒,敢打敢杀。若能将这两股力量暗中收编,加以整训,便可为主公打造一支藏於无形、战力惊人的隐兵!乱局一起,此兵一出,足以定鼎乾坤!」
一番话说得薰俷热血沸腾。
恐惧、迷茫、不安,在此刻尽数被一股炽热的野心所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班咫的手,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先生之才,胜过十万雄兵!此事,便全权交由先生去办!」
班咫深深一揖,沉声道:「为主公效死,万死不辞。」
然而,就在薰俷满心振奋,彷佛已经看到未来曙光的瞬间,他紧握着班咫的手,却猛然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冰冷。
他抬头望向班咫那张依旧恭顺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个念头毫无徵兆地窜入脑海,让他刚刚燃起的热血瞬间冷却了半截——
此人究竟是谁?
他如何能知晓如此之多的朝堂绝密?
他对人心的洞察,对局势的剖析,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就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最深处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然後吐出足以颠覆一切的蛇信。
自己将这样一个智谋深不可测之人引为心腹,委以重任,究竟是请来了治世的良药,还是……引来了致命的剧毒?
薰俷脸上的激动神色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难明的审视。
他看着班咫,而班咫只是平静地微笑着,那笑容温和而谦卑,却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窗外,天色已近黎明,第一缕微光正试图刺破浓重的夜幕。
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局,已然悄无声息地展开。
而那即将被晨光照亮的校场,正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第一批入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