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庭院,仿佛连风都凝固在了王越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董俷身上,这位刚刚在战场上凶名赫赫的西凉悍将,此刻却成了决定大汉未来一角走向的关键。
借董家的练兵之地,教导大皇子?
这听起来是对董俷的信任,实则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大皇子刘辨,身世孤寂,名为储君,实为囚徒。
王越此举,是将董家硬生生拽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宫廷漩涡。
董璜和董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们想出言反对,却在董俷那深沉如海的目光下,将所有话语都咽了回去。
他们看得出,董俷在权衡,在思索。
这不是简单的收徒,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董家的未来。
董俷的视线缓缓扫过王越,这位剑圣的眼神坦荡而真诚,那份对皇子的同情并非伪装。
他仿佛在说,这天下,总要有人为那可怜的孩子撑起一片天,你董俷,敢不敢?
良久,董俷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响起,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股不计后果的豪迈与霸道。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我董家的练兵场,随时为大皇子敞开!我儿董铁,能拜剑圣为师,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王越的董铁依旧懵懂,被董俷一把按住肩膀,重重地跪在了王越面前。
没有繁琐的礼节,只有三个响亮的叩头,尘土飞扬,宣告着一段传奇师徒缘分的开始。
王越伸手将他扶起,看着少年清澈又迷茫的眼睛,神情复杂。
那是一种得偿所愿的欣慰,却又夹杂着一丝将璞玉拖入乱世的隐忧。
夜色渐深,喧嚣散去。
董俷却毫无睡意,他换上一身便服,独自一人走向了后院一处偏僻的院落。
那里住着他今日的救命恩人,班咫与晏明。
还未走近,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草药味便扑面而来。
推开虚掩的院门,只见二人正赤着上身,露出缠着带血绷带的伤口,围着一张破旧的石桌,大口地喝着劣质的浊酒。
他们的脸上没有伤痛,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粗犷与豪放,仿佛身上的伤疤,只是下酒的佐料。
“董将军!”晏明眼尖,率先看到了董俷,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
董俷没有半分嫌弃,反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这才是真正的汉子,能在刀口舔血,也能在陋室对酌。
他大步上前,从怀中摸出两个沉甸甸的钱袋,重重地放在石桌上:“二位今日救命之恩,董某没齿难忘!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班咫抬起头,他比晏明要沉静许多,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钱袋,便推了回来,声音沙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将军若真看得起我兄弟,不如坐下共饮一杯。”
董俷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坐下,抓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给自己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仿佛点燃了胸中的豪情。
三杯两盏下肚,话匣子便打了开来。
酒酣耳热之际,晏明拍着桌子,半是炫耀半是苦涩地说道:“将军,你别看我们兄弟现在这副模样,想当年,在谷城门那一带,谁不喊我们一声‘活阎王’?那些商队贩夫,哪个敢不交税就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去?”
董俷闻言一愣,原来他们竟是靠收取杂税度日的地痞。
班咫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低着头,猛灌了一口酒,像是要用酒精麻痹某种痛苦的回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与无奈:“别听他胡咧咧……当年,我为了一帮不争气的兄弟,散尽了万贯家财,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如今,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沉重。
晏明也沉默了,只是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眼中满是悔恨与不甘。
董俷的心头却是一震。
散尽万贯家财?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
班咫虽然衣衫褴褛,身上带着伤,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沉稳与气度,却绝非寻常地痞流氓所能拥有。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府上何处?”
班咫苦笑一声:“烂命一条,不值一提。我叫班咫,无家无业。”
班咫?
这个姓氏,如一道惊雷在董俷脑海中炸响。
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声音都有些颤抖:“敢问……足下与百年前出使西域,扬我大汉国威的定远侯班超,是何关系?”
晏明已经喝得七荤八素,闻言大着舌头嚷道:“哈!将军好眼力!他……他就是定远侯班超的嫡亲玄孙!如假包换!”
董俷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霍然起身,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骇然与狂喜。
他看着眼前这个沦落为地痞、浑身是伤的男人,仿佛看到了那段封存在史书中的峥嵘岁月,看到了那个“投笔从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绝世英雄。
这不再是一个落魄的江湖客,这是大汉荣耀的延续!
班咫见他如此失态,慌忙起身想要搀扶,却在接触到董俷那灼热目光的瞬间,浑身一颤。
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了点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