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苏醒的力量,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班咫麻木多年的心防。
他浑身一颤,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比他年轻太多的青年。
董俷没有在意他探究的目光,而是极其郑重地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随后对着班咫,行了一个晚辈对前辈的九十度大礼。
“晚辈董俷,见过定远侯后人。先祖投笔从戎,扬威西域,‘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之豪言,至今仍令晚辈热血沸腾。班氏一门,忠烈千秋,晚辈今日得见先生,三生有幸!”
董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班咫的心坎上。
定远侯……已经有多少年,没人用这个称呼来称呼他们班家的人了?
世人只知他们是落魄的匠户,是苟延残喘的罪人后裔,早已忘了他们的先祖,曾是勒石燕然,让整个西域为之颤抖的擎天柱石。
那份被刻意遗忘,被深埋心底的荣耀,被董俷这番话语毫无保留地翻了出来,晾晒在月光之下,非但没有丝毫陈腐,反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班咫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腰杆,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挺直了。
那不是属于一个卑微匠人的腰杆,而是属于定远侯后人的脊梁。
“先生……”晏明在一旁看得眼眶发热,轻声唤道。
班咫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看着董俷,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随即涌出了滚烫的激流。
那不是屈辱的泪,而是骄傲的泪,是沉寂了六十年后,终于得以宣泄的家族荣光。
酒宴就在这奇异而庄重的气氛中继续。
起初还算克制,但几杯烈酒下肚,班咫那被强行压抑了半生的情绪终于彻底决堤。
他先是嘿嘿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最后干脆抱着酒坛,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不甘,仿佛要将这六十年来所受的白眼、欺凌、贫困与绝望,全部都哭喊出来。
晏明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为他满上一碗又一碗的酒,自己也陪着喝。
他没有劝,只是红着眼,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懂,他都懂。
班家是如何从云端跌入泥沼,他们兄弟俩是如何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与不甘,早已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今天,这块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被董俷一句话给撬动了。
“大哥,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晏明拍着班咫的后背,自己却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时而跟着兄长放声大笑,时而又一同哽咽。
小小的院落里,兄弟二人的哭笑声交织在一起,弥漫着一股英雄末路的苍凉,却又因为董俷的存在,在那苍凉的尽头,透出了一丝足以燎原的微光。
董俷没有打扰他们,他悄然退出了院子,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
班家的兴衰,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想他董家,若非自己横空出世,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恐怕如今也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下场未必比班家好到哪里去。
他看着那明暗不定的星辰,心中第一次对所谓的命运,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踌躇与忧虑。
自己真的能掌控一切吗?
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变成一场空?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也吹散了他心头的迷惘。
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想这些又有何用?
他董俷从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今日无愧,何惧明日。”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话音落下,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化作了坚冰般的决然。
他转过身,向自己的居所走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如山般沉稳,却也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孤独。
刚回到内宅,董绿便迎了上来,神色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兄长。”
“何事?”董俷脱下外袍,随口问道。
董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兄长,最近沙摩柯将军……去甘夫人那儿,是不是太频繁了些?”
“沙摩柯?”董俷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甘夫人是客,我等理应照拂。沙摩柯性子直爽,许是觉得与甘夫人投缘,多去探望几番,也属人之常情。让她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可是……”董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瞧着……不像。沙摩柯将军每次去,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坐在院子里,看着甘夫人和阿斗公子,那眼神……很奇怪。”
董俷端起茶杯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猛地抬起头,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沙摩柯……甘夫人……一个是他最为勇猛的义弟,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大嫂”,是敌将刘备的妻室。
这两个人,怎么会……
他瞬间明白了董绿话中的担忧。
一股荒唐而又棘手的感觉涌上心头。
沙摩柯那家伙,勇则勇矣,但在感情之事上,却是一根筋的蛮牛。
他若真对甘夫人动了心思,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
这不仅是伦理上的尴尬,更是政治上的隐患。
董俷只觉得一阵头痛,这比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还要让他心烦意乱。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此事……此事我不好插手。你告诉你嫂嫂她们,让她们多留心,平日里多去甘夫人那里走动走动。女儿家的事情,让她们自己去处置吧。”
他用了一个最省事的办法,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的妻妾们。
但董俷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能感觉到,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正在他一手打造的安稳后院中,悄然酝酿。
夜色更深了。
在董俷看不见的屋顶上,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如同孤狼般静静地坐着,任凭夜风吹动他散乱的头发和宽大的衣角,猎猎作响。
正是沙摩柯。
他的目光,穿透了重重院墙,死死地锁在内宅深处那一方亮着微弱灯火的窗户上。
那里,是甘夫人的居所。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发簪,簪子上的纹路都被摩挲得光滑无比。
那是他从一处旧战场上无意中捡到的,他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她遗落的。
他的眼神,痴迷而又痛苦,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
那是一种混合了最原始的占有欲和最卑微的仰望的复杂情感。
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身体里,却汹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风越来越大,吹得屋檐上的瓦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魁梧的身躯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奔赴那一场注定会掀起滔天巨浪的情劫。
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野性杀气与炽热爱欲的惊人气息,浓烈得连深沉的夜色也无法完全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