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钟声,让城头惨烈的厮杀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所有人都被这不祥的声音攫住了心神,动作僵硬地望向那口悬于角楼的青铜巨钟。
就在这死寂的一瞬,三道黑影如壁虎般无声无息地从城墙外侧的阴影中翻了上来,他们的动作快如鬼魅,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与周围那些嘶吼的黄巾贼寇格格不入。
他们的目标明确得令人不寒而栗——董卓。
董卓正被亲卫簇拥着,刚刚目睹一波攻势被打退,心中稍定。
那三名黄巾力士的出现毫无征兆,前一秒,他眼前的还是自家亲卫坚实的后背,后一秒,两名亲卫便喉咙喷血,无声地委顿下去。
一道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匕首,已然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毒蛇般刺向他的咽喉。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董卓,他那养尊处优的肥胖身躯从未如此刻般僵硬。
他能清晰地闻到刺客身上浓重的血腥与土腥混合的怪味,能看到对方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宛如死人般的眼睛。
恐惧,纯粹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戎马半生,却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
“主公!”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炸响。
始终护在侧翼的华雄目眦欲裂,他距离太远,挥刀已然不及。
情急之下,这位西凉猛将做出了一个野兽般的选择。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抓住身边一个正向上攀爬的黄巾贼的脚踝,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惨叫的活人当作了流星锤,狠狠地朝着刺客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血肉横飞。
被当作武器的黄巾贼撞在刺客身上,两人翻滚在地。
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为董卓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体内的恐惧被求生的本能瞬间压下,多年积攒的狠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没有后退,反而怒吼一声,反手抽出腰间的斩马剑,沉重的剑身带着风声,狠狠地捅进了那名刚刚挣扎起身的刺客头领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溅了董卓满脸满身,那滚烫的液体仿佛点燃了他血脉中潜藏的某种东西。
他没有拔出剑,而是握着剑柄,感受着剑尖在敌人胸腔内搅碎心脏的触感,对方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生命迅速流逝。
当最后一丝生机从敌人身上抽离,董卓浑身浴血地站直了身体。
他环顾四周,城墙上依旧是人间炼狱,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不再是可怖的景象,而是一场盛大的祭典。
方才那极致的恐惧,在亲手扼杀敌人后,竟转化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与亢奋。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亲卫身后瑟瑟发抖的朝廷官员,而是主宰生死的霸主。
这雒阳,这天下,就该是这般模样!
混乱,才是他这种人拾阶而上的最佳阶梯!
他眼中的野心之火,在血与火的映衬下,熊熊燃起。
另一边,华雄掷出人体兵器后,立刻被潮水般涌上的敌军淹没。
他如一尊黑铁塔,手中大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硬生生在城墙的缺口处筑起一道尸骸防线。
他瞥见董卓已然脱险,并且反杀敌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连番恶战让他体力消耗巨大,胸口如风箱般剧烈起伏,手臂酸麻得几乎要握不住刀。
他靠着墙垛,大口喘息,准备迎接下一波冲击。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残存的黄巾力士,在看到头领被杀后,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疯狂的药剂。
他们双目赤红,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竟完全放弃了防御,用自己的胸膛迎向刀刃,只为能更近一步。
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让久经沙场的华雄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猛然瞪大双眼,重新握紧了刀柄,他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一道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战团之中。
他仿佛不是走上来的,而是从空气中渗透出来的。
他手持一柄古朴的长剑,剑身窄而薄,看不出丝毫杀气。
可他一动,整个城头的血腥气似乎都被他那一抹青色的剑光冲淡了。
剑光闪烁,如月华流转,轻盈而致命。
那些状若疯魔的黄巾力士,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草芥。
没有激烈的碰撞,没有声嘶力竭的吼叫,只有剑锋划破皮肉的微不可闻的“嗤嗤”声。
一个又一个黄巾力士倒下,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疯狂的表情,却至死都未看清那把剑是如何递到自己喉间的。
不过十余次呼吸,城头再次安静下来。
最后一名黄巾力士倒地时,那青衣人的剑身上,竟然片血不沾,依旧光洁如新。
华雄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忘记了呼吸。
而董卓心中的狂喜则瞬间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浇灭。
他看清了,那青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和华雄一眼。
他像一个清扫庭院的仆人,高效而冷漠地处理掉垃圾,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人,望向了城楼上一直沉默观战的大将军何进。
王越,帝师,大汉第一剑士。
何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王越的身影便如来时一般,几个闪烁,消失在城墙的另一端,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一眼,如同一盆冰水,将董卓从野心的火焰中彻底惊醒。
他不是主角,甚至不是棋手。
他刚才的生死一线,他浴血的豪情,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场算计。
他,董卓,只是何进用来引蛇出洞,顺便检验成色的一颗卒子。
次日清晨,德阳殿。
宿夜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与殿内庄严的熏香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气味。
大将军何进手持一卷竹简,立于朝堂中央,声音洪亮而冰冷。
“臣,奉陛下旨意,彻查昨夜逆乱,已查明与太平道妖人暗中勾结,意图里应外合者。司隶校尉部从事,张让门生,蹇硕义子,夏恽!”
龙椅上,年幼的汉帝刘宏面无表情,薄薄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一个字。
“斩。”
何进继续念道:“城门校尉,赵融!”
“谏议大夫,高望!”
每念出一个名字,都有一位朝中大员面如死灰,被殿前武士拖拽出去。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何进冰冷的声音和汉帝那毫无波澜的裁决。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竹简被合上,朝堂上的官员已然稀疏了近三成。
何进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自得,他刚要奏请下一步事宜,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得变了调的马蹄声和嘶喊。
“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冲入殿中,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启奏陛下!巨鹿……巨鹿张角,已尽起黄天主力,号称三十万,正……正挥师南下,兵锋直指雒阳!”
话音未落,满朝皆惊。
刚刚经历了一场清洗的朝堂,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所笼罩。
昨夜的城头之乱,与这即将兵临城下的滔天大军相比,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汉帝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百官,扫过面色凝重的何进,最后,落在了那些从始至终都低眉顺眼、仿佛置身事外的中常侍身上。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国都危在旦夕,而刚刚经历了一场内耗的大汉朝廷,此刻,谁可为将?
谁又能领兵,去阻挡那即将吞噬一切的黄色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