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句沉甸甸的问话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龙椅上的天子,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惶恐、或躲闪的脸,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文臣们垂首不语,武将们则眼神游移,谁都清楚,那所谓的“黄色洪流”并非乌合之众,而是足以倾覆社稷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如同暗夜里毒蛇吐信。
“陛下,老奴以为,有一人可当此重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中常侍张让慢悠悠地从皇帝身侧的阴影中走出,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捻兰花指,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阶下百官,最后落在殿门方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殿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一股无形的压力让许多清流官员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们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一个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名字。
“昨夜宫门大乱,禁军溃散,若非西凉刺史董卓率部死战,护卫圣驾,后果不堪设想。”张让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邀功的腔调,“董刺史忠勇无双,麾下皆是百战精锐,由他出任主帅,平定黄巾,必是手到擒来!”
话音未落,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董卓!
这个名字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即将闯入这歌舞升平的庙堂。
司徒王允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从队列中一步跨出,苍老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不可!陛下,万万不可!”王允的声音洪亮而决绝,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愤恨,“董卓一介边鄙武夫,出身寒微,素无德行。其人狼子野心,观其行事,暴虐无度,岂可将国之干城、天下兵马交于此等虎狼之手?张常侍此举,名为举贤,实为引狼入室,祸乱朝纲!其心可诛!”
这番话掷地有声,几乎是指着张让的鼻子痛骂。
王允不仅是在反对董卓,更是在借此向盘踞朝堂已久的宦官势力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张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眼中的得意化为怨毒,冷笑道:“王司徒此言差矣,国难当头,正需勇武之将。董刺史护驾有功,此乃不争之事实。莫非在司徒眼中,这满朝公卿,竟无一人比得上你口中的‘边鄙武夫’?”
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支持王允的清流官员纷纷怒目而视,而依附于宦官的党羽则面露讥讽,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在天子面前激烈角力。
大将军何进立于百官之首,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木偶。
他心中矛盾万分,既痛恨阉党专权,又忌惮董卓的兵锋,更不愿在此刻出头,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太傅袁隗,这位四世三公的世家领袖,则轻抚胡须,老神在在地出列道:“陛下,黄巾势大,非同小可。幽州刺史刘焉,乃宗室之后,素有仁德之名,或可担此重任,安抚地方,以仁政治之。”
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将皮球踢得一干二净。
刘焉远在幽州,以他的能力去对抗张角主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袁隗此举,不过是明哲保身,不愿让袁氏子弟卷入这趟浑水。
何进的沉默与袁隗的推诿,让刚刚燃起的对抗之火瞬间又陷入了僵局。
人人自危,人人自保,这便是大汉如今的朝堂。
龙椅上的汉灵帝刘宏“蔡中郎,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被点到名字的蔡邕,身躯微微一震,缓缓出列。
他没有去看张让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也没有附和王允的激愤之词,只是躬身一拜,语气温和却清晰地说道:“陛下,董刺史勇则勇矣,然其威名多在西凉,中原士人百姓未必信服。强行委以重任,恐生变数。而平叛之事,非但要勇,更要谋,要名望,要天下归心。”
张让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道你这老匹夫又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蔡邕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虽轻,却如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臣举荐一人。此人乃陛下恩师,天下大儒,更曾任九江太守,深谙兵事,威望遍于海内。昔日北击鲜卑,令胡人闻风丧胆。由他挂帅,则天下士子归心,三军用命,黄巾之乱,可一战而定!”
“是谁?”汉灵帝急切地追问。
“因直言上谏而被罢官,如今正在东观着书的前北中郎将,卢植,卢子干!”
“卢植!”这两个字一出口,张让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猛然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卢植是他和一众宦官的死对头,正是因为他们的谗言,卢植才被免官。
如今将他重新启用,还委以兵权,无异于在他张让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汉灵帝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恍然大悟。
对啊!
卢植!
自己的老师,名满天下的大儒,战功赫赫的宿将!
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用他,既能堵住清流派的嘴,又能让天下人看到朝廷平叛的决心!
“好!好一个卢子干!”汉灵帝一拍龙椅扶手,方才的颓唐一扫而空,“传朕旨意,即刻起复卢植为北中郎将,持节,总领幽、冀、并三州兵马,都督各路大军,全力剿灭黄巾!另,西凉刺史董卓,护驾有功,忠勇可嘉,特封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着其即刻返回河东,整备兵马,听候卢中郎将调遣,协同作战!”
这道旨意,既给了卢植统帅之权,也给了董卓封赏与兵权,算是一种巧妙的平衡。
张让气得浑身发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因为皇帝已经金口玉言。
王允等人则长舒一口气,虽然董卓未被斥退,但主帅之位终究落在了卢植身上,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片刻之后,一身戎装的董卓被传召入殿。
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行走之间自有一股悍然之气,让殿内的文臣们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跪下接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在听到自己被封为关内侯,却要听从卢植调遣时,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
他接过明黄的诏书,缓缓起身。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肥厚的嘴唇微微蠕动,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低语:“卢子干……清高了一辈子,终究也逃不过这刀兵血肉的苦差事……”
说罢,他嘴角微微向上一扬,勾勒出一个诡谲而冰冷的弧度。
那眼神深处,一抹寒光如流星般掠过,仿佛预示着一场比黄巾之乱更加可怕的风暴,正在洛阳的权力中心之外,悄然酝酿。
董卓没有在京城做片刻停留,领了赏赐,便带着本部兵马径直出城,朝着河东的方向疾驰而去。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他远远抛在身后,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与阴谋算计,也随着卷起的烟尘一同消散。
相较于那座精致的牢笼,他更熟悉也更向往的,是铁与血交织的沙场。
马蹄踏在坚实的官道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风从东面吹来,掠过广袤的华北平原,带来了一股不同于洛阳城中脂粉与熏香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腐烂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的气味。
董卓勒住马缰,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才是战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