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一块沉重的幕布,骤然罩住了整个大将军府的前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蔡邕身上,这位大儒此刻却像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眉宇间凝聚着风暴。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而是从宽大的袖中,颤抖着捧出了一卷染血的帛书。
那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惨烈的故事。
“诸位,”蔡邕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如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太平道起事,非朝夕之功,朝中必有内应。老夫身侧这位董将军,其子董俷,年仅十六,于河东郡安邑县,孤身一人,尽灭太平道河东渠帅卜己麾下三千余众,阵斩卜己!”
“什么?”
厅中一片哗然。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孤身一人,尽灭三千贼寇?
这听起来不像是军情,更像是痴人说梦的神话。
无数道怀疑、鄙夷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董卓。
这头西凉来的蛮牛,吹牛的本事也和他的身形一样壮硕吗?
连儿子都吹得如此离谱。
董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粗大的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吱作响,但他没有反驳。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蔡邕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他缓缓展开帛书,将其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愤:“此非虚言!此乃太平道妖人唐周,董将军之子擒获后,为求活命,亲手所书!上面,不仅详述了太平道在京中各处据点,更罗列了一份……一份与他们暗中勾结的朝臣名单!”
名单!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天灵盖。
方才还带着讥讽和不屑的议论声戛然而生,整个厅堂再次陷入了比方才更加可怖的死寂。
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何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蔡邕手中那卷薄薄的帛书,却感觉它重如泰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声音干涩地说道:“呈……呈上来。”
内侍小心翼翼地接过帛书,快步呈到何进案前。
何进的目光扫过帛书,只看了一眼,他那张素来还算镇定的脸庞,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帛书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显赫,一个比一个刺眼。
其中几个,甚至是他平日里都需要仰望的存在,是那宫中……宫中最得宠信的几位!
十常侍!
何进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从坐席上栽倒。
这哪里是一份名单,这分明是一把能将整个朝堂点燃的烈火,是一柄足以掀翻龙椅的利剑!
上报天子?
天子会信吗?
即便信了,他有胆量处置那些从小陪他长大的“阿父”“阿母”吗?
若天子不信,反倒降罪于他这个“意图构陷朝臣,离间君臣”的大将军,那又该如何?
可若不上报,一旦事发,他这个知情不报的大将军,又该担负何等罪责?
一瞬间,冷汗浸透了何进的背脊。
他这位外戚出身、靠着妹妹何皇后才坐上高位的大将军,第一次感受到了权柄巅峰那令人窒息的寒意和无力感。
他的目光在厅中众人脸上扫过,每个人都低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仿佛那份名单上就有自己的名字。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将他紧紧包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清朗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
“伯喈先生,”荀爽站了起来,他朝着蔡邕深深一揖,神情无比复杂,“敢问,此事……当真?”
荀爽乃是当世大儒,颍川荀氏的领袖人物,在清流士人中威望极高。
他一开口,所有士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他们内心的震撼不亚于何进,但震撼的来源却有所不同。
如果说何进看到的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那么他们看到的,则是一个被他们长久以来所鄙夷的“武夫”之家,做出的惊天动地的壮举。
蔡邕迎着荀爽的目光,这位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大儒,此刻眼眶泛红,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慈明公,老夫……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若非亲眼所见,老夫也断然不信,世间竟有如此少年英豪!”
他此言一出,荀爽等人尽皆动容。
他们看着蔡邕那悲痛欲绝的神情,再也没有丝毫怀疑。
一种滚烫的羞愧感,涌上心头。
他们这些自诩为国之栋梁的清流名士,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视董卓这等边地武夫为国之蛮夷,对其子孙更是嗤之以鼻。
可如今,当国家危难之际,真正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却正是他们看不起的武夫之子。
那份属于士人的、根深蒂固的骄傲,在这一刻,被一个年仅十六岁、甚至不在此地的少年的赫赫战功,冲击得悄然崩塌。
厅堂内的气氛,也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转变,原先的轻蔑与审视,化作了沉甸甸的肃然与敬佩。
一直沉默的刘表,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蔡中郎,那位……那位小将军,如今身在何处?如此奇功,当立即上禀天子,加官进爵!”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蔡邕和董卓心中最痛的地方。
蔡邕的身体猛地一晃,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滚滚而下。
他哽咽道:“……他……他在焚毁太平道妖人据点之后,为了掩护老夫与唐周突围,独自断后,与贼人残部陷入火海……至今,生死未卜。”
“轰!”
董卓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那魁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仿佛被雷电劈中。
他强行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抑制不住地垮塌了些许。
他拼命地瞪大双眼,想要维持自己凶悍的模样,可那通红的眼眶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晶亮水光,却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悲痛。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父子连心,那份沉重如山的牵挂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这一片死寂中,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良久,何进才从巨大的震惊和两难中回过神来,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蔡邕和董卓道:“天色已晚,蔡中郎与董将军一路劳顿,不如先在府中歇下,待明日……明日我再……”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蔡邕直接打断了他。
“多谢大将军美意,但老夫不能留。”蔡邕拭去泪水,眼神却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锐利,“大将军府上,高朋满座,皆是当世名流,党人云集。老夫……怕了。”
“党人云集”四个字,说得极轻,却让何进的脸色再次一变。
董卓初时还不解,皱着眉看向蔡邕,不明白这有何不妥。
可当他看到何进和荀爽等人那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时,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了,党锢之祸!
当年的士人集团“党人”与宦官集团斗得你死我活,最终惨败,多少名士被禁锢终身,家破人亡。
如今何进身为外戚,与士人集团走得极近,他这大将军府,俨然就是新一代党人的聚集地。
蔡邕此刻点破此事,既是提醒何进,也是在告诫他董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这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
董卓心中猛地升起一丝寒意,他看向蔡邕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敬畏。
这位大儒,不仅有风骨,更有远超常人的政治嗅觉。
“告辞。”董卓不再多言,对着何进粗声粗气地拱了拱手,便转身扶着有些站立不稳的蔡邕,大步向外走去。
何进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颓然坐倒在席上,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滚烫的名单上,久久无言。
夜色如墨,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董卓与蔡邕分道而行后,独自骑在马上,身后的华雄等人默默跟随着。
他没有返回驿馆,而是在漆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儿子的音容笑貌,蔡邕悲痛的面容,何进的犹豫不决,荀爽等人的复杂神情,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不能等!不能靠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董卓心中猛然滋生,并迅速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主公,我们这是去哪儿?驿馆在那边。”华雄策马上前,低声问道。
董卓勒住马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宛如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宫城轮廓,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幽光。
他突然咧嘴一笑,笑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森冷。
“回什么驿馆?”他低声哼了一句,与其说是对华雄说,不如说是对自己说,“俺……可从来不走什么阳关大道。”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抖缰绳,调转马头,朝着那片象征着权力中枢的黑暗,决然驰去。
夜风中,传来他一声压抑而又带着无尽野望的轻哼,像一首即将掀翻整个棋局的序曲。
长夜漫漫,他要做的事,需要一个猎人等待黎明前最黑暗那一刻的全部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