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那洪亮如屠夫喝卖的声音在厅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董卓的心上。
他亲自从并州赶赴洛阳,为的便是这京畿之地的最高武职——司隶校尉。
可现在,何进却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将这顶桂冠戴在了袁绍的头上。
董卓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凝固,但他强行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主动伸出那只粗壮的大手,紧紧握住何进的手,亲热得仿佛多年未见的兄弟。
“大将军英明!本初(袁绍字)年少有为,乃国之栋梁,此任非他莫属,恭喜大将军觅得良才!”
声音豪迈,姿态谦卑,若非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掌早已被自己的指甲抠得血肉模糊,或许真能骗过所有人。
那尖锐的刺痛感,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保持清醒的锚点。
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带来一阵阵战栗。
杀意,如同被禁锢在铁笼中的猛兽,在他胸腔内疯狂咆哮、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伪装。
他能闻到自己血液的味道,也能闻到何进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属于屠宰场的腥气。
袁绍在一片恭贺声中,春风得意地走到何进身边,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他先是对何进深深一揖,又转身向众人团团行礼,姿态优雅,举止周全,引来一片赞叹。
他引着众人向厅内走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董卓身后的队伍,当看到那个头戴帷帽、以黑纱蒙面的身影时,那身形,那气度,像极了一个他本不该在此处见到的人。
然而,那丝疑惑只停留了刹那,便被他完美地掩饰过去。
袁绍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只是提高了声音,笑着招呼道:“诸公,请入厅安坐,今日定要与诸公不醉不归!”
这看似热情的招呼,却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了蔡邕的心上。
他能感觉到,袁绍认出了他,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这轻慢的态度,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更令人心寒。
整个大厅内的空气都弥漫着一种虚伪的芬芳,甜腻得让人作呕。
众人簇拥着新任的司隶校尉,纷纷入席。
唯有司徒掾何颙,在经过袁绍身边时,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懒得敷衍。
袁绍的笑容僵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
就在这微妙的尴尬气氛中,一个清朗而又带着无比震惊的声音突然响起。
议郎刘表快步从人群中走出,竟直直地冲向了被众人刻意忽略的角落。
他越过董卓,来到那蒙面人身前,毫不犹豫地撩起衣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礼:“学生刘景升,拜见恩师!不知恩师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一声“恩师”,如同一道惊雷在厅中炸响。
满座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惊讶、好奇还是难以置信,瞬间全部聚焦在了那个始终沉默的蒙面人身上。
当世大儒蔡邕蔡伯喈!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是跟在董卓的身后,如同一个随从?
何进脸上的得意凝固了。
袁绍那恰到好处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白。
方才还众星捧月的他,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而董卓,那个刚刚被夺走权柄、强颜欢笑的西凉莽夫,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晾在了原地。
他站在大厅中央,被所有人遗忘,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方才众人投向他的同情与轻视,此刻尽数化为对蔡邕的好奇与探究。
那被孤立的尴尬,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遍体生寒,比掌心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屈辱。
司徒王允反应最快,他疾步上前,一把扶住正欲起身的刘表,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蔡邕的蒙面黑纱,语气急切地追问:“伯喈兄!果真是你?你缘何会与……会与董将军同行?这究竟是……”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到骇人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催命的鼓点,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厅门被人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卫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喘息道:“河东……河东急报——郡中三县……三县同时暴乱!地方兵马……已、已经失控!”
死寂。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面色惨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河东,那是京师的门户,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一片惊恐与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那个被孤立在厅中的董卓,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诡异至极的冷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惊慌,只有冰冷的、仿佛等待已久的漠然。
王允的质问还悬在空中,所有人的心神却已被那句“兵马失控”牢牢攫住。
那惊天动地的军情,与眼前这诡异的组合——名满天下的大儒和声名狼藉的武夫,两者之间,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骤然拉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