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滚滚,涌入阳城。
董卓跨坐马上,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阳光照耀在他精心擦拭过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贪婪地呼吸着京城的空气,那混杂着脂粉、尘土与权力的味道,让他沉醉。
在他想象中,街道两旁本该是噤若寒蝉的百姓,或是敬畏跪伏的官吏,可眼前的一切却让他眉头越皱越紧。
街道是热闹的,却不是为他而热闹。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追逐嬉笑声、茶馆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声,交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而他和他的六百精锐士卒,就像一颗被强行投入池塘的石子,虽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却很快被池塘原有的波纹所吞没。
百姓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如同看待一支新奇的马戏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这无声的冷漠,比利刃更伤人。
董卓胸中那万丈豪情,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掌控京城的猛虎,反倒像个闯入主人宴客厅的乡下莽夫,浑身不自在。
这股憋闷的情绪在他心底发酵,让他原本意气风发的脸庞,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霾。
队伍行至街心,前方突然被一辆华丽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马车由四匹纯白骏马牵引,车身由名贵木料打造,雕梁画栋,珠帘玉缀,一看便知是豪门显贵之物。
开路的亲兵上前喝令让道,车夫却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纹丝不动。
“瞎了你的狗眼!”华雄脾气本就火爆,见状策马上前,声如洪钟,“没看到是董将军的仪仗吗?再不滚开,连人带车给你劈了!”
车帘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走下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家将,他瞥了一眼满身煞气的华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哪里来的边郡野人,也敢在阳城街上撒野?知道这是谁家的车驾吗?”
“老子管你是谁家!”华雄怒极,手已按在了刀柄上,“挡我主公的路,便是天王老子也得让!”
“呵呵,好大的口气。”那家将非但不惧,反而提高了声音,对着围拢过来的百姓朗声道,“大家伙都来评评理,袁家的车驾在此,不过是稍作停留,这些兵痞便要拔刀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袁家?”“是太傅袁隗大人的府上?”“这下可有热闹看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看向董卓一行人的目光,也从单纯的好奇,变成了幸灾乐祸的看戏。
华雄被这番话和众人的反应气得三尸神暴跳,手背青筋贲起,腰间的长刀发出一声渴望饮血的低鸣。
他征战沙场多年,何曾受过这等当街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油头粉面的家仆,不过是一刀便能了结的蝼蚁。
“华将军,不可。”一只温和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即将拔刀的手臂。
华雄回头,见是蔡邕,他脸上的儒雅与周遭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他皱眉道:“蔡先生,这帮狗东西欺人太甚!”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于大事无益。”蔡邕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如水,“主公初入京城,根基未稳,此时动武,只会落人口实,正中某些人下怀。”
华雄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的怒火如同岩浆在体内翻滚,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死死瞪着那个仍在冷笑的袁家家将,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你走运!”说罢,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退回队伍。
那份屈辱感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遍了他的全身。
董卓在后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色已是铁青。
他正欲开口,那华丽马车的车帘内,忽然传来一个苍老而慵懒的声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落入他的耳中:“何事喧哗?不过是西凉的土狗进城,吠几声罢了,由它去吧。”
董卓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眼前瞬间一片赤红。
土狗?
他,董卓,手握重兵,应诏勤王,竟被人比作一条狗!
这比当面打他一耳光还要屈辱百倍!
他身上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看热闹的百姓都吓得连连后退。
他手握刀柄,几乎就要下令,将这辆马车连同里面的人,碾成齑粉。
“主公,息怒!”蔡邕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凝重,“车里是当朝太傅,袁隗。袁氏一门,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四世五公”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董卓脑海中炸响。
他那冲天的怒火,像是被九天之上降下的寒冰瞬间冻结。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脚一片冰凉。
他董卓,在西凉是说一不二的霸主,一声令下,万军景从。
可在这阳城,在这真正的权力中心,他引以为傲的兵权,在“四世五公”这四个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是一个由血缘、师生、同僚关系编织成的巨大网络,盘根错节,深入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他可以杀了袁隗,但他能杀尽天下所有姓袁的和受过袁家恩惠的人吗?
他不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边郡将领,在这些传承百年的门阀世家眼中,恐怕真的和那不懂规矩、只会乱吠的土狗没什么两样。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愤恨,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恐惧与杀意,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的胸中交织、升腾。
队伍最终还是绕开了那辆马车,在无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狼狈地继续前行。
回到临时安顿的府邸,华雄依然愤愤不平。
蔡邕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将军,还记得当年颍川的‘阿丑’吗?”
华雄一怔,点了点头。
那是公子(李儒)年轻时的一个绰号,当年公子在颍川游学,受尽当地士族子弟的欺辱,一夜之间,那些人连同家眷,一百余口,尽数被屠,手段之酷烈,至今想来仍让人不寒而栗。
蔡邕望着庭院中萧瑟的落叶,幽幽道:“阿丑之祸,起于羞辱。今日之事,何其相似。只是,如今这天下,怕是已病入膏肓,非一剂猛药不能救。我只怕,这猛药一下,玉石俱焚,再无宁日。”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乱世将至的忧虑与无奈。
华雄听着,表面上恭敬地点头称是,但蔡邕话语中描绘的“玉石俱焚”的景象,却让他心中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
他想到的不是灾难,而是机会。
他仿佛看到了追随公子和主公,将这些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士族门阀一一屠尽的场景。
那压抑在心底的杀意,如野草般疯长,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悄然燃起一簇暗红的火焰。
另一边,董卓一进自己的房间,便反手关上了门。
下一刻,屋里传来一声闷响,一张名贵的紫檀木几案被他生生踹成了两段。
他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粗重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良久,他停下脚步,走到一面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目狰狞、双目赤红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脸上的狰狞和怒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和煦的笑容。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而出,脸上挂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温和笑意。
“蔡先生,”他对着迎上来的蔡邕拱了拱手,语气诚恳,“方才是我孟浪了,险些误了大事,多谢先生点醒。”
蔡邕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却是一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董卓的笑容越发浓郁,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munder的凶光,仿佛一头决定暂时收起爪牙的猛兽。
“备上一份厚礼,我要连夜去拜见大将军何进。”
何进的府邸灯火通明,这位由屠户一跃成为国之柱石的大将军,对董卓的到来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
他亲热地拉着董卓的手,仿佛多年未见的亲兄弟。
“哎呀,仲颖老弟,你可算来了!愚兄等你等得好苦啊!”
一番虚伪的寒暄后,何进话锋一转,大大咧咧地拍着董卓的肩膀道:“今日街上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袁太傅也是一时糊涂,事后懊悔不已,托我向老弟你转达歉意。都是为国效力,一点小误会,咱们大度些,就这么算了吧,啊?”
董卓心中冷笑,脸上却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正要顺着台阶下,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何须大将军转达,绍,亲自来向董将军赔罪了。”
话音未落,袁绍一身白衣,缓步而出。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举一动都透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优雅与高贵。
他对着董卓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家叔年迈,言语多有不周,还望董将军海涵。袁绍在此,代叔父向将军致歉。”
他的话语谦恭有礼,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歉意,只有一潭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董卓哈哈大笑,连忙扶起他:“本初言重了!一场误会,何足挂齿!”
两人双手相触,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得体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董卓心中猛然警铃大作。
袁绍的出现,太巧了。
何进的说辞,太顺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误会,也不是什么事后弥补。
从拦路的马车,到袁隗的羞辱,再到何进的和稀泥与袁绍的假意致歉,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表演!
一场由京城顶级权贵联手上演,专门给他这个“西凉土狗”的下马威!
想通此节,董卓心中翻江倒海,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
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蛛网中心,何进、袁绍,乃至背后更多的世家大族,都是吐着丝的毒蜘蛛,而他,就是那只刚刚闯入的飞蛾。
大厅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起来。
虚假的和谐之下,是暗流涌动的猜忌与敌意。
何进似乎对这剑拔弩张的暗涌毫无察觉,又或许是乐见其成。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用力地拍了拍手,响亮的击掌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洋溢着大权在握的得意,似乎正准备宣布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董卓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袖袍里,缓缓握成了拳。
他能感觉到,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