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子提前半个时辰悄然离开藏身的净心窟。他换上了一件略显陈旧、但洁净的灰色僧衣,收敛了周身大部分佛光,只保留着罗汉境界应有的平稳气息,如同一个普通的外山执事僧人,不急不缓地向着“积尘洞”方向行去。
沿途,他敏锐地察觉到,荒僻小径上巡查的僧人队伍,比昨日似乎密集了一丝,且神情更为肃穆,眼神扫视更为仔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沉郁感,也愈发明显。他甚至看到几处不起眼的岩石或古树上,被新设下了微弱的监测符文,若非他熟悉灵山阵道手法且刻意观察,几乎难以发现。
“管控越发严密了。”金蝉子心中暗忖,脚步却未停,神态自然,偶尔遇到相识的低阶僧众,还合十点头致意,对方也匆忙回礼,并未多问。
积尘洞位于外山一片长满青苔的陡峭崖壁之下,洞口被茂密的藤萝和几株歪斜的古松遮掩,十分隐蔽。洞内常年阴冷潮湿,堆积着大量年代久远、少人问津的经卷、法器等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张与灰尘味道。
金蝉子并未直接进入主洞,而是绕到侧面一处被山体裂缝形成的狭窄入口,悄无声息地滑入。这里面是洞窟系统的一条偏僻岔路,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室,正是他与慧明约定的地点。
石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滴水声从角落传来。金蝉子并未布设任何照明,仅凭目力也能看清。他在石室中央的平整石面上盘膝坐下,闭目静候,神识却如同最精细的雷达,笼罩着来路与石室周围每一寸空间。
时间点滴流逝。未时一刻、两刻……石室内外,除了水滴声,一片死寂。
金蝉子面色平静,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丝波澜。慧明师兄素来守时,甚至有些刻板。若他有意前来,此刻应该到了。难道……他真的不敢来?或是出了什么变故?
就在未时三刻即将过去的最后一瞬,石室外那条狭窄的岔道入口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落地的“沙沙”声。
来了!
金蝉子心神一凝,却未睁眼。
一个矮胖、穿着知客院普通执事僧袍、面容敦厚却带着浓重黑眼圈的中年僧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小心翼翼地侧身挤进了石室。他先是不安地快速扫视了一遍石室,确认只有金蝉子一人后,才明显松了口气,但依旧站在入口附近,没有靠近。
正是慧明。
“金……金蝉师弟?”慧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是你?你何时回来的?怎地……用这种方式寻我?”
金蝉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地看向这位昔日的师兄。慧明看上去比记忆中苍老憔悴了许多,眼中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惊惶。
“慧明师兄,别来无恙。”金蝉子声音温和,“贫僧云游方归,见山内气象有异,心中困惑,又恐冒昧惊扰,故用旧法相邀。扰了师兄清净,还望见谅。”
慧明连忙摆手,又紧张地侧耳听了听洞外动静,才稍稍凑近两步,苦笑道:“师弟啊师弟,你……你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现今山内,风声鹤唳,不同往日了。”
“哦?还请师兄指教。”金蝉子不动声色。
慧明再次确认四周无人,才以极低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有些事,你需知晓。自半年前起,山内便有些不对了。先是‘琉璃净土’的佛光,莫名暗淡了几分,主持净土的了凡师叔祖亲自查看后,便下令封闭,至今未开,只言内部修缮。可贫僧负责部分杂务采买,从未见有修缮材料大批运入。”
他顿了顿,继续道:“接着,各院各堂,多位平日深居简出的长老、首座,或是宣布长期闭关,或是受召前往‘大雷音寺’议事,便再少露面。连日常的讲经法会、功课考核,都变得……流于形式,死板了许多。尤其是对弟子们的言行、出入,管控得越来越严。稍有‘不当’言论或‘行止可疑’,便会被戒律院的人带走‘问询’,轻则面壁,重则……唉。”
金蝉子心中微沉:“戒律院如今是何人主事?行事如此严苛?”
“还是慈严首座。”慧明道,“但据说,慈严首座近日常驻大雷音寺,戒律院日常事务,多由他的大弟子,了嗔师叔主持。了嗔师叔你或许不熟,他……他执法极严,近乎苛刻,且……”慧明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且似乎与‘般若堂’的空寂师叔祖走得颇近。”
“空寂师叔祖?”金蝉子眉头微挑。这位师叔祖在灵山辈分极高,修为深不可测,但常年隐修,极少过问俗务,以参悟“空性”着称。他怎会与戒律院事务扯上关系?
“贫僧也只是听闻。”慧明似乎不愿多谈高位者,“总之,如今山内,人人自危,少说少错,多做多错。师弟你刚回来,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轻易打探,更不要……与来历不明之人接触。”他说这话时,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金蝉子一眼。
金蝉子仿佛没听懂他的暗示,继续问道:“那‘须弥山’根本之地,大雷音寺与八宝功德池,近来可安稳?”
提到这个,慧明脸色明显变了变,眼中恐惧之色更浓,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不可说,不可说!雷音寺乃佛祖圣境,岂是我等可妄议?功德池……更是佛门根本,近日似乎……似乎也封闭了外围,有罗汉日夜守护,等闲不得靠近。师弟,你问这些作甚?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
他的反应过于激烈,显然知道些什么,却讳莫如深。
金蝉子换了个角度:“师兄莫慌,贫僧只是关心圣地安稳。对了,近日山内可加强了对外来者的盘查?尤其是有伤在身或气息特异之人?”
慧明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何止是加强!各入口如今都有长老级人物坐镇,以佛宝镜光照射,据说能照出隐匿、伪装甚至心念善恶!但凡有伤,或气息与佛门正统有异的,立刻就会被扣押细查!前几日,甚至有几个前来朝圣的别派修士,因为所修功法偏于阴柔,都被‘请’去客舍‘静修’了,至今未放出来!师弟,你……你没带什么‘麻烦’回来吧?”
他紧紧盯着金蝉子,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金蝉子面色如常:“贫僧孑然一身,云游归来,何来麻烦。只是听师兄所言,山内竟已至此地步,着实令人心忧。”
“心忧无用,保全自身要紧!”慧明急切道,“师弟,听为兄一句劝,既然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在自己禅房待着,做做功课,走走旧友,莫要多问,莫要多看!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我……我不能久留,今日是借巡查藏经洞之机过来,需得尽快回去交差!”
他说着,便欲转身离开。
“师兄且慢。”金蝉子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此乃贫僧云游时偶得的一点‘静心檀香’,于宁神定虑略有小益。师兄近来劳心,或可用到。”
慧明一愣,接过布包,入手微沉,显然不止是檀香。他深深看了金蝉子一眼,眼神复杂,低声道:“多谢师弟。你……千万小心。有些事,不是我们该管的。有些‘声音’……听到了,也要当做没听到。”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敏捷地钻出岔道,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金蝉子静坐原地,默然片刻。慧明最后那句“有些声音”,绝非无的放矢。他仔细感知着布包,里面除了檀香,还有一小块质地特殊的玉简。他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又静静等待了一炷香时间,确认慧明真的离开且没有引任何人前来,这才起身,同样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
一路无话,安全回到净心窟。
洞内,林凡已结束一轮调息,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显然小还丹和自身调理起了作用。夜茉仍昏睡,气息平稳。
见金蝉子归来,林凡立刻投去询问的目光。
金蝉子布下隔音结界,将面见慧明的经过,以及慧明透露的信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最后,取出了那块玉简。
“慧明师兄最后暗示‘有些声音’,并留下此物,显然有未尽之言,或不方便口述之秘。”金蝉子道。
林凡接过玉简,神识沉入。玉简内信息不多,却让他瞳孔微缩。
里面是几段混乱的、似乎仓促记录的影像碎片和神识留言:
影像一:深夜,从某处较高的禅房窗口望去,大雷音寺方向,偶尔会闪过几道极其隐晦的、非金非白的暗沉流光,融入夜空佛光之中,若非刻意观察且对能量敏感,极难发现。
影像二:一处偏僻的放生池边,两个低阶僧人在窃窃私语,声音模糊,但隐约能捕捉到“……后山禁地……晚上总有奇怪的低语……像诵经,又像哭泣……吓人……”、“嘘!别提了,听说有师兄好奇去探,再没回来……戒律院说是走火入魔,自行兵解了……”
神识留言(慧明的声音,充满恐惧与困惑):“……不对劲……全都不对劲……连‘他心通’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了,有时候听不到该听的,有时候又会听到不该听的……‘须弥山’在‘低语’?不……是山在‘痛苦’?我不知道……我不敢知道……金蝉师弟,若你看到这个,赶紧离开灵山!越远越好!这里……快要不是佛土了!”
玉简的内容到此为止。
林凡放下玉简,与金蝉子对视,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寒意。
慧明透露的明面信息,已勾勒出灵山内部管控森严、高层异动、重要圣地封闭的异常图景。而这玉简中的内容,则指向了更诡异、更可怕的深层问题——须弥山本身可能出现异状,甚至影响到佛门神通“他心通”,而大雷音寺方向有隐秘的异常能量活动。
“看来,影宿对‘须弥’秩序核心的侵蚀,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深入,甚至可能已经影响到灵山的根基。”林凡缓缓道,“慧明师兄所言‘有些声音’,‘须弥山在低语’,或许并非比喻。而大雷音寺的异常流光……恐怕与影宿,或者佛门内部某些存在的动作有关。”
金蝉子面色沉重至极:“若‘须弥山’本身出现异状,那将是动摇佛门,乃至三界时空稳定的灾难。我们必须尽快查明真相,尤其是‘八宝功德池’与‘菩提灵根’的现状!那是‘灵源’象征,也可能是影宿的下一个目标,或者……已经被影响的关键!”
“但以我们目前状态,直接探查大雷音寺或后山禁地,无异于送死。”林凡冷静分析,“慧明提到琉璃净土封闭,了凡师叔祖亲自坐镇。了凡师叔祖为人如何?”
金蝉子思索道:“了凡师叔祖性情宽厚平和,德高望重,向来以救治众生、培育灵植着称,在佛门内人缘极佳,且素来不参与任何权争。他亲自封闭净土,必有重大缘由。或许……净土之内,发生了连他都不得不谨慎对待的变故,或者,他在保护什么?”
“琉璃净土,既是疗伤圣地,或许也与‘生命灵源’有所关联。”林凡眼中光芒微闪,“而且,那里发生了变故,封闭之下,守卫或许不如大雷音寺森严。更重要的是,如果了凡师叔祖真是为了保护什么而封闭净土,那么他可能……并非我们的敌人,甚至可能是潜在的盟友或信息源。”
金蝉子明白了林凡的意思:“林施主是想……设法潜入琉璃净土?”
“不是潜入。”林凡摇头,“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求见’。以一个合理的、不会引起太大怀疑,又能接触到核心秘密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在了昏迷的夜茉身上。
“夜茉身受重伤,本源受损,体内更有邪异烙印需佛门至宝之力化解。我,作为她的道侣,护其前来灵山,求取一线生机。此理由,是否充分?了凡师叔祖以慈悲着称,是否会因此网开一面,至少……见我们一面?”
金蝉子沉吟:“理由充分,但风险极大。首先,如何通过如今严密的入口盘查?其次,即便见了了凡师叔祖,他若已受控制或改变立场,我们便是自投罗网。最后,夜施主体内烙印,一旦被高阶佛修近距离探查,恐立刻暴露其与影宿的关联,后果不堪设想。”
“盘查之事,需精心伪装。烙印问题……”林凡看向金蝉子,“大师之前提及,若有更精纯高阶的佛门正法之力,或可暂时加强乃至伪装封印。大师可知,灵山何处,可能有此类力量留存,且相对容易获取?最好,是那种无主、或看守不严的‘古佛遗泽’?”
金蝉子闻言,沉思良久,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倒有一处!外山‘古佛林’,林中有一尊‘无言古佛’石像,据传乃上古某位专修‘寂灭禅定’的佛陀入灭前留下,石像内蕴一丝极其精纯古老、近乎‘空性本源’的佛力,万年不变,寻常弟子难以引动,多用作瞻仰感悟。此力中正平和,至纯至净,或许……能暂时掩盖甚至‘净化’掉那邪异烙印的部分外在气息,只要不深入探查本源,或可瞒过一时!”
林凡精神一振:“此地守卫如何?”
“古佛林虽是古迹,但并非禁地,平日有僧人洒扫,并无重兵把守。因那古佛之力难以引动,也少有人去尝试。”金蝉子道,“只是,要引动那一丝古佛之力,并巧妙融入夜施主体内封印而不引发排斥,需极高技巧与契机。”
“有机会,就值得一试。”林凡决然道,“我们先设法去古佛林,尝试为夜茉的封印加上一层‘古佛伪装’。若能成功,再以求医之名,尝试接近琉璃净土。若不成……”他顿了顿,“再另寻他法。”
计划初定,虽步步惊险,但已是目前困境下,最具可行性的思路。
金蝉子望向洞外逐渐暗淡的天光:“事不宜迟。古佛林夜间洒扫僧人较少,我们子时行动。”
林凡点头,再次闭目调息,积蓄着每一分可能用到的力量。夜茉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前路的艰险与决意。
灵山的夜,越来越深了。那笼罩山峦的祥和佛光之下,似乎有更多不可见的阴影,在缓缓蠕动。而两个伤痕累累的“访客”,即将踏入这光与暗交织的迷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