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处
离开南天门三千里后,刘渊终于放慢了云速。
脚下的祥云从疾驰的金色流光,渐变为舒卷的棉白。他站在云头,玄色储君袍服在九天罡风中猎猎作响,腰间天帝亲赐的平乱剑轻轻嗡鸣——这是天庭法器的本能反应,越是接近凡尘,越会感应到天地法则的差异。
但刘渊没有在意这些。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云海,投向下方那片熟悉的、属于人间的青绿大地。百年了,自他当年离开桃园镇前往玄霄宗拜师,再到受封双川镇守使、平定罗刹入侵、最后在天庭搅动风云,整整一百三十二年七个月又九天。
时间在仙界是弹指一挥,在凡间却足够三代人更迭。
“叔叔们……”
刘渊轻声自语,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那五枚用玉盒精心封存的九千年蟠桃,正安静地躺在他的储物法宝中,每一枚都代表着与天地同寿的承诺。可这份承诺能否兑现,首先要找到该兑现的人。
一百多年,对寿元将尽的凡人而言,太长了。
云层渐薄,下方景象清晰起来。先是连绵的山脉,如巨龙脊背起伏于大地;然后是蜿蜒的河流,在春日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接着是星罗棋布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与云霭相接。
刘渊忽然想起第一次御剑飞行时的情景。那时他才十七岁,刚突破筑基期,师傅无尘佛特许他回乡探亲。他踩着那柄粗糙的桃木飞剑,摇摇晃晃地穿过云层,看见下方桃园镇的轮廓时,激动得差点从剑上摔下去。
那时的桃园镇什么样?
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两旁是高低错落的瓦房。镇东头有棵千年老槐树,树下总聚着下棋的老人。西市每逢初一十五有集市,卖糖人的、耍猴的、吆喝胭脂水粉的,热闹得能掀翻屋顶。还有镇北那片真正的桃林——不是天庭蟠桃园那种霞光流转的仙种,而是凡间最普通的桃树,春天开花时粉云一片,秋天结果时满枝沉甸。
记忆如潮水涌来。
刘渊闭上眼,再睁开时,云头已降至千丈高度。他收敛了周身仙光,换上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这是临行前狐妗特意准备的,她说:“主上此番是探亲,不是巡视,莫要吓着乡邻。”
很细心。刘渊嘴角微扬,但笑意很快敛去。
因为他看到了桃园镇。
镇子还在那里,轮廓大致未变,但细节已天翻地覆。
青石板路拓宽了三倍,铺上了平整的灰白色石料。两旁的瓦房大多翻新成了砖楼,有三层甚至五层者,飞檐翘角,漆彩鲜亮。镇东头那棵老槐树还在,但周围砌了一圈汉白玉栏杆,树下立了碑,隔得太远看不清字。
变化最大的是镇北那片桃林——不,已经不能叫“林”了。原先绵延数里的桃树被整齐划一的园林取代,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一道高墙将整片区域围起,朱红大门上悬着匾额,即便从千丈高空,刘渊依然看得清楚:
“双川王故里·仙缘桃园”。
刘渊怔住了。
双川王,是他的封号。但这“故里”二字,这精心打造的园林,这俨然将整片桃林圈为名胜的架势……
云头又降了五百丈。
这下能看见镇中街道上的人流了。正值午后,主街上人来人往,商铺鳞次栉比。有挑担的小贩,有骑马的客商,有携儿带女的妇人,也有三五成群、腰间佩剑的江湖客——等等,江湖客的数量是不是太多了些?
刘渊凝神细听。
风将地面的声音片片段段地送上来:
“……所以说那‘二桃杀三士’是真的!刘镇守使在天庭蟠桃宴上,就用两枚蟠桃设局,让三个权倾朝野的仙官自相残杀……”
“胡扯!我听说的是,刘大人用三枚蟠桃就平息了造化绿液的价格风波,天帝当场就封他为储君!”
“储君?那不是未来的天帝?”
“可不是嘛!咱们桃园镇这回可出了真龙了……”
“所以这‘仙缘桃园’才这么火啊!听说在里面住一夜,沾沾仙气,能延寿十年!”
“得了吧,一晚上十两银子,你住得起?”
“住不起还不能看看?我娘说了,当年刘大人小时候,还吃过她给的糖糕呢……”
刘渊站在云头上,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二桃杀三士”……这都哪跟哪?他在蟠桃宴上确实用计谋扳倒了张玉衡的势力,但哪来的“自相残杀”?还有“三枚蟠桃平息价格风波”——虽然蟠桃确实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但民间传说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
更让他心情复杂的是“仙缘桃园”。
叔叔们住在镇南,那片桃林是他们三兄弟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刘渊记得很清楚,大叔刘义弘说过:“桃树好,不娇气,春天看花,夏天乘凉,秋天吃果,冬天枝桠还能当柴烧。”那是他们的桃林,是家的延伸。
可现在,桃林成了“名胜”,成了“仙缘”,成了十两银子住一晚的生意。
刘渊深吸一口气,按下云头,落在镇外三里处的一片小山坡上。这里种着稀疏的松树,站在坡顶能俯瞰整个桃园镇。百年前他离开时,也在这里回头望过。
那时镇子安静如画,炊烟笔直上升,融进暮色里。
如今镇子热闹喧嚣,人流如织,到处是招揽游客的旗幡。镇口新立了一座石牌坊,上面刻着鎏金大字:“仙缘福地,储君故里”。
刘渊站了很久。
夕阳西斜时,他终于动了。没有施展任何神通,他像最普通的旅人一样,沿着土路走向镇子。路上遇到几个收工回家的农人,扛着锄头,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经过,没人多看他一眼。
很好。刘渊想,这样就好。
接近镇口时,他看见牌坊下围着一群人。中间是个说书先生,四十来岁,山羊胡子,醒木一拍,口若悬河:
“……话说那日凌霄宝殿,天帝高坐,群仙列班。刘镇守使奉上三枚蟠桃,言道:‘陛下,臣以此桃,可平三界物价!’您猜怎么着?那蟠桃一现世,顿时霞光万丈,瑞气千条……”
围观者听得如痴如醉。
刘渊悄悄从人群边缘走过。他听见有人低声议论:
“刘大人这回回来探亲,听说要住好几个月呢。”
“真的?那能不能见上一面?”
“做梦吧你!储君殿下何等身份,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可我听说,他三位叔叔还住在老地方,没搬去‘仙缘桃园’享福……”
“那叫不忘本!刘大人重情重义,这才更值得敬重!”
刘渊的脚步顿了顿。
叔叔们没搬去“仙缘桃园”。这个信息让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无论他的传说被渲染成什么样,那三个将他养大的汉子,似乎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穿过牌坊,走进主街。
熟悉的、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街边的老字号“陈记糕饼铺”还在,但门面扩了一倍;对面的“张氏铁匠铺”变成了“张氏兵器行”,橱窗里陈列的不再是农具,而是各式刀剑;甚至还有一家“仙界特产”铺子,招牌上画着蟠桃的图案,旁边小字写着:“正宗双川王同款仙桃模型,开光加持,镇宅旺运”。
刘渊哭笑不得。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百年光阴,当年认识他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了吧?那些给他糖糕的大娘,教他爬树掏鸟窝的玩伴,还有私塾里总用戒尺打他手心的先生……
“这位公子,面生啊,是来沾仙气的?”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凑过来,篮子里装着桃木剑、桃符、桃核手串,“都是‘仙缘桃园’里那棵千年老桃树结的果子做的,辟邪保平安!公子来一个?”
刘渊摇摇头,温和地说:“不用了,我回家。”
“回家?”妇人眼睛一亮,“公子是本地人?那更该请一个了!咱们桃园镇现在可不得了,出了真龙……”
刘渊微笑走过。
转过街角,人声渐稀。这里已经是镇南,靠近那片真正的老住宅区。房屋又变回了青瓦白墙的样式,街巷狭窄,但干净整洁。几个孩童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踢着一个破旧的藤球。
其中一个孩子用力过猛,球直飞向刘渊面门。
刘渊随手接住,那孩子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大叔,对不起啊……”
大叔。刘渊看着孩子约莫七八岁的脸庞,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时,镇上的孩子也该是这个年纪。百年过去,那些孩子早已老去、故去,而他们的孙子、曾孙,又在巷子里踢着藤球。
“给。”他把球递回去,“小心些。”
“谢谢大叔!”孩子抱起球,忽然眨眨眼,“大叔,你从哪里来啊?穿得好像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仙人。”
刘渊低头看看自己的青布长衫——这是狐妗准备的,料子是仙界云锦,织法确实与凡间不同。他笑了:“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你要去哪里?”
“回家。”刘渊望向巷子深处,“我叔叔们住在前面。”
孩子歪着头:“前面只有刘爷爷、关爷爷和张爷爷三家呀,你是他们的……”
话没说完,巷子尽头一扇木门“吱呀”打开。
一个须发花白、但身材依旧魁梧的老者提着水桶走出来,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他走到井边,麻利地打水,动作间隐隐有金戈之气——那是长年习武留下的印记。
刘渊的呼吸停了一瞬。
是三叔。张勇翼。
百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皱纹,染白了须发,但那眉眼,那神态,那提着水桶时虎虎生风的架势,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孩子已经跑开了,边跑边喊:“张爷爷!有个大叔说是你家人!”
张勇翼抬起头,眯起眼睛看过来。
夕阳正好从巷口斜射而入,金光将刘渊的身影拉长。逆光中,张勇翼看了好一会儿,水桶“哐当”掉在地上。
“哎呀——”
那声音,那语调,和一百三十二年前刘渊每次回家时,一模一样。
“大侄子呀!”
张勇翼的声音炸响在黄昏的巷子里。
刘渊站在原地,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