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雨下来了。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敲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勇翼正蹲在屋檐下修补一副马鞍——那鞍子用了三十年,皮面磨得发亮,铆钉锈了好几处。他嘴里叼着两根牛皮绳,含糊不清地哼着小调,手中的锥子穿过厚实的皮革,动作熟练得闭着眼都能完成。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不轻不重,三下,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
张勇翼愣了愣,竖起耳朵。雨声中,那敲门声又响了三下——笃,笃笃。
“谁呀?”他扯着嗓子喊,手里活计没停。这个时辰,镇上该收摊的都收摊了,不该有客来。
门外没应声。
张勇翼皱起眉头,把锥子往鞍子上一插,起身去开门。木门老旧,门轴缺油,拉开时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在雨夜里传得很远。
然后他看见了门外的人。
青布长衫,身形挺拔,站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肩头落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那人抬眼看来,眉眼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张勇翼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双他看了二十年的眼睛。
小时候怯生生的,练武时倔强的,离开时含泪的……一百三十四年过去,这双眼睛深邃了许多,沉淀了太多张勇翼看不懂的东西,但眼底那份澄澈,那份独属于“刘渊”的神采,没变。
“三叔。”
声音响起时,张勇翼手里的马鞭“啪嗒”掉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溅开水花。灯笼在风里摇晃,光也跟着晃,把刘渊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哎呀——!”
这一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炸雷似的,惊得隔壁院子里的狗汪汪叫起来。张勇翼一步跨出门槛,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在刘渊肩上,力道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掌,他没收着力。
可刘渊只是晃了晃,脚下纹丝不动。
张勇翼眼圈“唰”地红了。
“大侄子呀!”他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抓着刘渊的肩膀,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你这一走就是一百多年!快想死你三叔了!”
一百三十四年七个月零九天。张勇翼没算过,但他心里有本账,从刘渊离开桃园镇那天起,每一天都在账上。
“三叔,我回来了。”刘渊的声音也有些哽。
“回来好!回来好!”张勇翼语无伦次,扭头冲院里吼,“大哥!二哥!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
他这一嗓子,惊醒了整个小院。
东厢房的窗户“哐当”推开,关忠云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攥着本账册:“老三,你鬼叫什——么……”
话尾的音调变了。
关忠云瞪大眼睛,账册从手里滑落,啪嗒掉在窗台上。他愣了三息,猛地缩回头,接着屋里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正房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刘义弘站在门口,身上还披着外衣,显然是从榻上起身的。雨水被风吹进门廊,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门口的人影。
灯笼的光在这一刻稳住了。
刘渊的脸清晰地呈现在暖黄的光晕里——和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少了稚气,多了风霜,像是被岁月这把钝刀细细打磨过,轮廓更硬朗,气质更沉静。
静得能听见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
然后刘义弘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吸得悠长,像要把百年的思念都吸进肺腑里。他走下台阶,一步,两步,脚步稳得不像个老人。
“原来是刘渊贤侄。”
五个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过千遍。
关忠云这时才从屋里冲出来,鞋都没穿好,一只脚趿拉着布鞋,一只脚光着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他冲到刘渊面前,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只挤出一句:“快进门来!快进门来!”
“外面雨大,先进屋。”刘义弘侧身让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张勇翼这才反应过来,拉着刘渊往院里走,一边走一边嚷嚷:“老婆子!烧水!沏茶!不,烫酒!把我那坛三十年的老酒挖出来!”
厨房里传来关婶的应声,接着是锅碗瓢盆叮当响。
小院还是老样子。
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各两间,院中央一张青石桌,四个石凳被雨水洗得发亮。东墙根下立着兵器架,上面横着一杆丈二乌铁枪——枪头寒光隐现,红缨被雨水打湿,颜色深得像血。那是张勇翼的命根子,每天都要擦拭三遍。
西墙边开了一小片菜畦,雨打青菜,绿得发亮。墙角那棵老桃树还在,树干粗得一人合抱不过来,枝桠伸到了院外。正是花期,满树粉白的花在雨中颤动,不时有花瓣飘落,混在雨里,铺了一地。
唯一的新物件是正房门楣上那块匾——“桃园三义”,黑底金字,漆有些剥落了。
刘渊的目光在那块匾上停留片刻。
“去年镇上给立的。”关忠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搓着手笑,“说咱们三兄弟义薄云天,养出了你这条真龙,该留个念想。”
“狗屁真龙!”张勇翼啐了一口,“我大侄子就是大侄子,什么龙不龙的!”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自豪。
四人进了正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关忠云的手笔——画技一般,但字写得颇有风骨。靠窗的条案上供着香炉,青烟袅袅,味道是寻常的檀香。
刘渊记得,这里原先供的是父母灵位。现在灵位还在,但移到了偏厅。
“坐坐坐!”关忠云手忙脚乱地搬椅子,“别拘束,就跟回家一样——可不就是回家嘛!”
刘义弘在主位坐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渊儿,坐这儿。”
那是以前刘渊常坐的位置,挨着大叔,对面是二叔三叔。他依言坐下,触到冰凉的木质椅背,心头却涌起一股暖意。
一百三十四年了,这把椅子居然还在。
张勇翼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眼睛还黏在他脸上,上下打量着:“瘦了!天庭是不是不管饭?怎么比走的时候还瘦?”
刘渊失笑:“三叔,我早已辟谷,不需要……”
“辟什么谷!”张勇翼瞪眼,“不吃饭怎么行?你看你,脸上都没二两肉!不行,今晚让你婶子多做几个菜,好好补补!”
关忠云也凑过来,圆脸上满是关切:“在那边……过得可好?受没受委屈?”
“都好。”刘渊点头,“师傅待我如亲子,陛下也……”
“听说你当上双川镇守使了?”关忠云眼睛亮了,“管着烬雪关和望霞川?那可是北境咽喉!还有那什么……平定造化绿液价格?这事儿在人间都传疯了!”
张勇翼一拍大腿:“对对对!街上说书的讲得可邪乎了!说你用三枚蟠桃,就把天庭那些奸商耍得团团转,天帝当场就封你当储君!是不是真的?”
“储君”二字一出,屋里安静了一瞬。
关忠云脸色微变,连忙打圆场:“三弟!休要胡说!什么储君不储君的,那是咱们能议论的吗?”
“怕什么?”张勇翼梗着脖子,“大侄子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不能乱说!”关忠云压低声音,“隔墙有耳,你不懂?渊儿现在身份不同,一句话传出去,都可能惹来祸事!”
刘义弘一直沉默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忠云说得对。三弟,慎言。”
张勇翼张张嘴,最终悻悻道:“我这不是高兴嘛……”
刘渊看着三位叔叔,心中暖流涌动。一百多年了,他们还是这样——三叔莽直,二叔圆滑,大叔沉稳。在他面前,他们从来没变过。
“是真的。”他轻声开口。
三人同时看向他。
“天帝陛下确实册封我为储君。”刘渊说,“所以这次回来,一是探望叔叔们,二来……也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们。”
他从袖中取出三个玉盒,放在八仙桌上。玉盒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温润如脂,盒盖上雕着蟠桃纹样,那纹样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天然生长在玉中的脉络,隐隐有流光转动。
“这是……”关忠云眼睛亮了。
刘渊打开其中一个盒盖。
霎时间,满室生香。
那香气无法形容,非花非果,清冽中带着甘甜,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星辰宇宙的浩瀚感。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连屋里积年的檀香气都被涤荡一空。玉盒中,一枚桃子静静躺着,表皮晶莹如羊脂白玉,却又比玉更温润,内里隐隐有金色光华流转,仿佛封存着一小片浓缩的朝霞。
张勇翼张大了嘴。
关忠云的手停在半空。
连一向沉稳的刘义弘,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九千年一熟的蟠桃。”刘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吃了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
他依次将玉盒推到三人面前:“这是侄儿的一点心意。”
死寂。
只有雨声敲打屋檐,淅淅沥沥,如时光流逝。
许久,张勇翼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这、这就是……蟠桃?”
“天庭蟠桃园里的。”刘渊点头,“陛下亲赐。”
关忠云颤着手想去摸,又缩回来,看向刘渊:“给……给我们的?”
“三位叔叔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刘渊没齿难忘。”刘渊起身,郑重躬身,“此物虽珍,不及恩情万一。”
刘义弘闭上眼,喉结滚动。再睁开时,老人眼中水光一闪而逝,但很快隐去。他没有推辞,只是重重点头:“好,好孩子。”
张勇翼却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哈哈大笑。他一拍桌子,震得玉盒都跳了跳:“好家伙!这下咱们三个老家伙也能长生不老了!诶,大侄子——”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你真用蟠桃设局,来了个‘二桃杀三士’?”
“三弟!”刘义弘这次是真的呵斥了。
张勇翼缩了缩脖子,但眼神还是好奇。
刘渊失笑:“那是民间谣传。我在天庭确实用计谋扳倒了一些对手,但没到‘杀三士’的地步。这蟠桃……一共五枚,三枚给叔叔们,还有两枚……”
他顿了顿。
张勇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还有两枚给谁?不会是给那个曹孟达吧?”
气氛微妙地变了。
关忠云咳嗽一声,看向刘渊:“贤侄啊,那曹先生……确实对你有恩。当年你拜入玄霄宗,是他写的荐书;后来你在宗门修行,他也没少打点。这份情,是该还。”
“还什么还!”张勇翼哼道,“他就是个投机客!当年看中渊儿天赋,才下本钱投资,现在渊儿出息了,他就等着收回报!要我说,这蟠桃就不该给他!咱们桃园三义把你养大,他曹孟达出了几分力?”
“话不能这么说。”关忠云摇头,“人情世故,有来有往。曹孟达在渊儿身上耗费不少精力财力,如今得些回报,理所应当。况且……多个朋友多条路,曹家在朝在野都有势力,将来对渊儿也有助益。”
刘义弘一直沉默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想事情时的习惯。
刘渊低着头,看着桌上三个玉盒。盒中蟠桃散发的光华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
张勇翼说得对,曹孟达确实是“投资”。当年那位曹家家主看中他天赋异禀,便大力资助——从修行资源到人脉打点,甚至在他初入玄霄宗时,曹家暗中打点,让他免去了许多新弟子都要经历的刁难。
但这份“恩情”背后,是明确的期望。曹孟达曾当着刘渊的面说过:“老夫这辈子投资过不少人,你是最值得的一笔。”
而三位叔叔呢?他们养他、教他,只是因为他是故友遗孤,只是因为他们愿意。他记得小时候生病,三叔背着他跑三十里路找郎中;他记得想学剑,二叔当了自己的玉佩给他买铁铸剑;他记得第一次引气入体失败,大叔陪他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只说了一句话:“慢慢来,咱们不急。”
从未要求回报。甚至在他离开后这一百多年,从未托人带话索要过什么。
亲疏有别,恩情也有别。
可正如关忠云所说,人情世故,有来有往。曹孟达的“投资”确实在他成长初期起了关键作用,这份因果,不能不还。
“大哥,你说句话!”张勇翼看向刘义弘。
刘义弘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三个弟弟,最后落在刘渊脸上。老人沉吟片刻,开口道:“渊儿。”
“侄儿在。”
“这蟠桃,是你的。”刘义弘声音沉稳,“给谁,不给谁,你说了算。我们三个老家伙,受了你的礼,已是天大的福分,没资格指点你怎么做。”
“大哥!”张勇翼急了。
刘义弘抬手止住他,继续对刘渊说:“但你要记住——知恩图报是美德,却也要分清,哪些恩情是纯粹的,哪些是带着价码的。曹孟达对你有恩,这没错。但这恩,用两枚蟠桃还,够了。再多,就不值当了。”
句句是理,字字是情。
刘渊深深躬身:“侄儿明白。”
关忠云松了口气,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么高兴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三弟,赶紧把蟠桃收好,这可是能长生不老的好东西!”
张勇翼这才悻悻作罢,捧起属于自己的玉盒,小心翼翼打开,又凑到鼻子前深深一吸,满脸陶醉:“香!真香!这一口下去,得活多少年啊……”
正说着,关婶端着茶盘进来,看见刘渊,愣了愣,随即笑道:“这就是渊哥儿吧?常听当家的念叨你,可算见着了!”
刘渊连忙起身行礼:“婶婶。”
“快坐快坐!”关婶热情地倒茶,“你们爷几个聊,我去弄几个菜,今晚好好喝一杯!”
“对对对,喝酒!”张勇翼来了精神,“把我那坛埋了三十年的老酒挖出来!今天不醉不归!”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刘渊捧着茶杯,看着三位叔叔围坐说笑。张勇翼在吹嘘自己当年如何一枪挑翻山贼,关忠云在调侃三弟那次醉酒掉进河里的糗事,刘义弘偶尔插一句,嘴角带着笑。
雨越下越大,在屋檐下挂成水帘。屋里烛火摇曳,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着,交错着。
刘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下雨的夜晚,他蹲在门槛上看雨,三叔在院子里练枪,雨水和枪影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枪。二叔在屋里算账,算盘珠子噼啪响。大叔坐在灯下看书,偶尔抬头看看他们,眼神温和。
那时桃树还没这么粗。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最大的烦恼是明天背不出书要被先生打手心。
“想什么呢?”关忠云给他续茶。
“想以前。”刘渊轻声说,“想叔叔们教我武功,教我读书,教我做人。”
张勇翼哈哈大笑:“你小时候可皮了!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哪样没干过?有次还把先生留的作业撕了折纸船,气得刘先生找上门来,大哥差点用家法揍你!”
刘义弘也笑了:“最后没揍成,因为渊儿说,纸船是给爹娘烧的,让他们在冥河上有船坐。”
屋里安静下来。
雨声显得格外清晰。
刘渊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父母……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出生即丧母,父亲是天帝,却因他“天煞孤星”的命格将他遗弃。若不是三位叔叔,他早就是乱葬岗的一具枯骨。
“都过去了。”刘义弘拍拍他的手背,“你现在很好,比我们期望的都好。你爹娘……都会欣慰的。”
“何止欣慰!”张勇翼嚷嚷,“得乐开花!我大侄子,天庭储君!将来要当天帝的!”
“三弟!”关忠云这次是真急了,“这话万万说不得!”
“怕什么?在自己家……”
“在自己家也不能说!”关忠云难得严肃,“渊儿现在是储君,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一句无心之言传出去,都可能惹来祸端!咱们帮不上忙,至少不能拖后腿!”
张勇翼被说得哑口无言,嘟囔道:“我这不是高兴嘛……”
“高兴在心里高兴。”刘义弘定调,“出了这个门,关于渊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多说。尤其是储君、蟠桃这些,绝口不提。”
三个老人达成了共识。
刘渊看着他们,眼眶发热。这就是家人——为你骄傲,却更怕你受伤;得了天大的好处,却先想到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菜好了!”关婶端着盘子进来,“都上桌吧!”
热气腾腾的菜摆满八仙桌: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炖豆腐,还有一大盆鸡汤。都是家常菜,但香飘满屋。
张勇翼抱着一坛泥封的老酒进来,拍开泥封,酒香四溢:“来来来,满上!”
四个粗瓷大碗倒满酒,澄黄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
“第一碗!”张勇翼举起碗,“庆贺大侄子回家!”
“干!”
碗碰在一起,酒液激荡。刘渊仰头饮尽,酒很烈,从喉咙烧到胃里,但这灼热让他觉得踏实——这是人间的酒,是家的味道。
关婶又端上一盘炒鸡蛋,笑道:“渊哥儿尝尝,这是咱家自己养的鸡下的蛋,香着呢!”
“谢谢婶婶。”刘渊夹了一筷,确实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张勇翼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从刘渊小时候的糗事,讲到这些年的思念,讲到听说他在天庭的事迹后,几个老兄弟如何激动得彻夜难眠。
“你是不知道,”关忠云红着脸说,“听说你平定造化绿液价格那次,老三这个没出息的,一边喝酒一边抹眼泪,说‘我大侄子出息了,我大侄子出息了’,跟个娘们似的!”
“你才娘们!”张勇翼瞪眼,“你不也眼睛红了?”
“我是被酒辣的!”
两人又要斗嘴,被刘义弘制止:“行了,让渊儿好好吃饭。”
刘渊笑着听,不时给三位叔叔斟酒。
夜深了,雨势渐小。
张勇翼开始哼唱不知名的小调,关忠云趴在桌上打盹,刘义弘还强撑着坐直,但眼神已经迷离。
刘渊扶他们回房休息。
张勇翼的屋里,墙上挂着那杆乌铁枪,枪缨鲜红。关忠云的屋里,书架上摆满了账本和闲书。刘义弘的屋里最简洁,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兵书,页脚都磨毛了。
把三位老人安顿好,刘渊走出屋子,站在屋檐下。
雨停了,云散开,露出一弯新月。院中的积水映着月光,亮晶晶的。桃树的花瓣落了一地,混在雨水里,粉白的一片。
他走到石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的空碗残羹。
蟠桃送出去了,长生不老的机会给了,三位叔叔的后顾之忧解了。可为什么,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因为明天要去曹府?
因为天庭的明枪暗箭?
还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平静日子,过不了几天。五个月探亲假,听起来很长,但在三界这盘大棋里,只是一瞬。
储君之位,是荣耀,也是靶子。
王母和张玉衡不会善罢甘休,罗刹国在边境虎视眈眈,还有母亲当年的死……
“睡不着?”
刘渊回头,见刘义弘披着外衣站在房门口。老人眼神清明,哪还有刚才的醉意?
“大叔,您没醉?”
“装的。”刘义弘走过来,在石凳上坐下,“不然老三能闹一宿。”
刘渊失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月光下的桃树。
“渊儿。”刘义弘缓缓开口,“你这次回来,不只是探亲吧?”
刘渊没有否认。
“天庭的储君,不会平白无故有五个月闲工夫。”刘义弘看着他的眼睛,“陛下让你回来,是让你办什么事,还是……让你避什么风头?”
姜还是老的辣。
刘渊沉吟片刻,选择坦诚:“都有。陛下让我处理一些私事,也看看……我离开这段时间,某些人会有什么动作。”
刘义弘点头:“果然。那这蟠桃……”
“是报酬,也是护身符。”刘渊说,“吃了蟠桃,与天地同寿,叔叔们就安全了。有些人想动你们,也得掂量掂量——对长生者下手,因果太大。”
刘义弘深深看了他一眼:“难为你了,孩子。”
“应该的。”
又是一阵沉默。
“去睡吧。”刘义弘起身,“明天还要去曹府。记着,无论你在外面是什么身份,在这里,你就是我们的侄儿。累了,就回家。”
刘渊起身,深深一揖。
刘义弘摆摆手,回屋去了。
院子里只剩刘渊一人。他抬头看月,月华如水,洗去了心头些许烦忧。
至少今夜,他是桃园镇的刘渊,是三位叔叔的侄儿。
这就够了。
他转身走向西厢——那里还保留着他小时候的房间。
推门进去,陈设如旧。小床,书桌,墙上挂着木剑,窗台上放着一只褪了色的纸船——是当年给爹娘折的那只。
刘渊轻轻拿起纸船,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
百年风雨,纸船还在。
家,也还在。
他吹熄蜡烛,和衣躺下。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格子光影。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桃园镇的灯火渐次熄灭。
万籁俱寂中,刘渊闭上眼。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
梦里没有天庭纷争,没有储君重任,只有桃园镇的小院,和三位叔叔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