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使柳元辰在亲历“地气清霖”后的第三日清晨,启程离开了黑山城营地。
临行前,他与秦穆进行了一场简短而正式的告别。依旧是那副沉稳的官方姿态,言辞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青玄宗“匡扶危难、救治黎庶”的赞许,也重申了“王土王民、终需依律”的原则,最后留下一句“待本官禀明郡守,朝廷自有恩恤体例”,便带着他的随从与骑兵,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天际线外。
营地并未因此松一口气。所有人都清楚,柳元辰的离开,不代表压力的消失,恰恰相反,这意味着黑山城营地这个“特殊存在”,正式进入了北境三郡乃至大夏王朝更高层的视野。接下来是橄榄枝还是枷锁,是合作还是制衡,取决于郡守乃至朝廷如何评估此地的价值与威胁。
营地的运转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核心层的会议却更加频繁。柳元辰留下的一队十人“观察联络员”(以协助登记人口、记录需求为由)被礼貌地安置在原本的使团驻地,由周若雪负责对接。这些吏员专业而低调,每日按部就班地工作,却像十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他在等。”营地指挥棚内,李承运指着粗糙地图上临渊城的方向,“等我们的‘秩序共同体’是茁壮成长,还是中途夭折;也等朝廷那边,对‘地脉修复’之能究竟有多大决心和胃口。”
“我们的时间更紧了。”秦穆沉声道,“必须在朝廷形成明确决议、或外部威胁再次升级前,让营地展现出足够的自持力与价值。厉师弟的‘三十日’任务,如今已过去近半。”
众人的目光不由投向西北方那片已变得青葱的“示范田”,又望向营地内蒸蒸日上的工坊和日益完善的管理体系。希望就在眼前,但阴影也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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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坤元殿。
厉千尘同样感知到了柳元辰的离去和那份留下观察力量的深意。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件更紧迫、更阴险的事情占据——吴老四的情况,恶化了。
之前,吴老四的异常还主要表现为恐惧、猜疑和偶尔的梦魇。但自从柳元辰到来、他当众闹事未果后,其精神被“梦魇孢子”侵蚀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厉千尘通过地脉对营地人心的细微感知,能清晰地“捕捉”到从吴老四所在角落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怨毒,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指向明确的恶意妄想。
就在昨夜,吴老四竟然在梦游中,试图用石头去破坏一处靠近他窝棚的“净尘符”阵列!虽然被同棚的人及时发现制止,但他醒来后却对此毫无记忆,只是眼神更加空洞恍惚,喃喃着“有东西……在叫我……说那些符是束缚……”。
“精神污染已深入潜意识,开始影响行为……”厉千尘心中警铃大作。这远比“蚀魂花”咒印直接侵蚀**更麻烦。他加速了“化秽符”的最后推演,同时决定采取更主动的干预。
然而,就在他准备尝试以自身力量,对吴老四进行一次深度的、风险更大的“心神梳理”时,异物的意念再次幽幽传来,这次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看啊,多有趣。你治好了他们身上的‘脓疮’,却治不好心里的‘溃烂’。绝望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开出的花,远比任何咒印都美丽……也致命。”
“你想救他?用你那温暖可笑的‘秩序’之光去照亮他内心的黑暗?小心哦,小虫子,黑暗……是会反噬光明的。你照得越深,看到的污秽越多,说不定……连你自己,都会被那黑暗同化呢……”
异物的话语如同附骨之疽,试图在厉千尘行动前,种下犹豫和怀疑的种子。它似乎乐见厉千尘去触碰这种深层的精神污染,仿佛那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厉千尘意念冰冷:“你的把戏,无非是利用痛苦和恐惧。但你别忘了,‘混沌’的本质,是包容,也是解析。包括解析你这种……基于痛苦的诅咒逻辑。”
他没有再与异物进行无意义的争辩,但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他调整了方案,不直接强攻吴老四被污染的核心意识,而是调动地脉中蕴养出的、最精纯平和的“生机灵韵”,混合着一丝巩固神志的“坤元镇守”之意,如同最温和的滋养细雨,持续地、缓慢地浸润吴老四周围的环境和他本身。
这不是治疗,而是“加固”和“缓冲”。旨在提升他自身心神的微弱抵抗力,隔绝外部(包括可能存在的异物意念残余影响)进一步的污染渗透,为后续“化秽符”生效争取时间,也为自己研究更安全的治疗方法留出余地。
同时,他将“化秽符”的完整图谱与详细原理,通过意念传给了周若雪,并附上了警告:“此符专攻阴毒精神污染,然效力猛,需慎用,初制者可先以微量自身灵识尝试,以防反噬。对吴老四之症,可先制‘安神’变体,辅以温和生机环境,稳住其心神恶化,再图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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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元辰的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车厢内,他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头一份刚写完的、墨迹未干的密报卷宗上轻轻敲击。卷宗封皮上写着“北境黑山城异变及青玄宗涉入事宜巡察密陈”。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这几日的见闻:高效的符箓生产,井然的贡献制度,快速生长的灵谷,尤其是那化荒地为青葱的“地气清霖”……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这绝非寻常修仙宗门下山济世的做派,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带有明确建设意图的“拓荒”或“治世”实验。
“地脉修复……若能用于边陲屯垦、战后恢复……”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炽热,但随即又被冷静压下,“然,其力掌于仙门之手,其法莫测,其心……难知。那秦穆进退有据,那未曾露面的厉千尘更是关键。观其营地,虽民生渐复,然内部亦有隐忧,那当众哭诉之民,恐非孤例。仙凡之隔、人心之变、力量之忌……重重隐患。”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象,心中已有了决断。在呈给郡守的公开报告中,他会客观描述灾情,肯定青玄宗的救难之功,建议朝廷给予表彰和适度物资支持,同时提请“妥善安抚流民,规范重建事宜”。但在附上的、仅供郡守及少数核心官员参阅的密陈中,他会详细记录“地气清霖”之神异,分析营地管理模式之利弊,重点指出“厉千尘此人及其地脉之能为关键变量,其力用之于正则利国利民,若有偏差或为他人所控,则遗患无穷”,最后建议“朝廷宜遣干员常驻观察,积极接触,恩威并施,既取其利,亦需防其势大难制,乃至……徐徐图之,若能收其术、得其人,则为上善”。
马车轱辘向前,将一份可能影响黑山城未来命运的报告,带向郡城,也带向更遥远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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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边缘,吴老四蹲在窝棚后的阴影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地面。耳边似乎总有细细碎碎的低语,有时像是死去亲人的哭泣,有时像是柳主事温和却疏离的询问,有时又变成某种分不清男女的、充满诱惑的嘶嘶声,告诉他营地的一切都是假的,仙师们迟早会抛弃他们,只有彻底“放开”,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和“解脱”。
他用力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来自他脑子里。怀里,偷偷藏起的一小块尖锐石片,冰凉硌人。昨夜梦游去破坏符阵的事,他依稀有点印象,当时有种莫名的冲动和快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只剩下恐惧和后怕。
“不……不能听……不能想……”他神经质地摇着头,额角渗出冷汗。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的、让人感到莫名安心和困倦的暖意,如同春日的阳光,缓缓包裹了他。耳边的低语似乎模糊了一些,心头那股躁动不安也平息了些许。他愣愣地抬头,看向四周,除了泥土和简陋的窝棚,什么也没有。
是仙师们说的……“地气”在保护他们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眼中的混乱挣扎稍微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疲惫。他松开捂着耳朵的手,慢慢把那块石片从怀里掏出来,远远扔进了草丛。然后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耸动。
暂时,安全了。但污染的种子已然深埋,下一次发作,又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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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的黑暗,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涌动。
迷雾沼泽深处,祭坛上的乌魇,气息比之前更加衰败,但眼中的疯狂却愈盛。他面前,石盆中的暗紫色粘液已经彻底干涸凝固,形成一层布满龟裂纹路的硬壳。硬壳中央,一点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紫光,正以极慢的频率闪烁。
“种子……已经播撒得更远了……”乌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瘆人的笑容,“柳元辰……朝廷的走狗……他的到来,他的审视,他的猜疑……本身就是最好的‘养料’!人心的缝隙,会因为‘规矩’和‘猜忌’变得更大……梦魇的根,会扎得更深……”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盆沿,一丝细微的咒力注入。盆中央那点紫光微微亮了一丝,仿佛与遥远北方营地中某个被污染的心灵,产生了更清晰的共鸣。
“还不够……远远不够……需要更多的‘养分’,更多的‘矛盾’……”乌魇浑浊的眼珠转动着,望向沼泽更深处,那里,似乎有比“蚀骨蜈”更加诡异、更加强大的阴影在缓缓蠕动,“魂渊的那些疯子……他们应该也快按捺不住了吧?这片被标记的土地,这场有趣的实验……他们怎么会错过呢?”
他发出低沉而期待的笑声,身形彻底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毒瘴之中,只留下祭坛上那点诡异的紫光,如同黑暗中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北方。
黑山城营地,就像风暴眼中一片正在努力扩张的、脆弱的秩序绿洲。
地面之下,厉千尘的“混沌星云”缓缓旋转,持续散发着稳定与生机,对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侵蚀。
而绿洲之外,官场的权衡、人心的暗面、邪教的诅咒、深渊的凝视……无数股力量交织成的巨网,正在缓缓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