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辰离开后的第七日,黑山城营地迎来了“筑基三十日”计划的第一个关键节点——灵谷试验田的首次阶段性验收。
晨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将一片温暖的金辉洒在西北方那片曾见证过“地气清霖”奇迹的土地上。与七日前相比,这里的景象已然大变。五亩“示范田”青葱如茵,地引草厚实柔软,土壤松沃。而旁边规模更大的灵谷主田,更是郁郁葱葱,挺拔的植株已近半人高,宽大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最初露头的谷穗如今已沉甸甸地垂下,颗粒虽未完全饱满,但已呈现出诱人的淡金色泽。
田埂上,以周若雪为首,陈老汉、李瘸子、数名负责照料的弟子和农事组骨干,连同特意请来的秦穆、李承运,甚至那位留在营地的朝廷“观察联络员”头目——一位姓孙的老成吏员,都肃然而立。气氛庄重,甚至带着一丝紧张。
“按厉师弟所传古法记载,辅以地脉结晶持续滋养,‘百日黄芽谷’在此地的生长周期已缩短至预估的二十五日左右。”周若雪手中拿着一份记录玉简,声音清晰地汇报,“今日为播种后第十八日。经检测,植株健壮,根系发达,无病虫害迹象。谷穗灌浆已过七成,籽粒硬度、色泽、灵力蕴含量均达到甚至超过预期中后期标准。”
她顿了顿,看向陈老汉。老农会意,颤抖着走上前,在众人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掐下一小段谷穗,放在掌心轻轻揉搓,吹去秕壳,几粒圆润饱实的淡金色谷粒便露了出来。他捡起一粒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闭目感受片刻,猛地睁开眼,老泪纵横却声音洪亮:“成了!仙师!这谷子……成了!粒实,味甘,有劲!比老汉我过去种过最好的年头,还要好上三分!”
李瘸子也凑过来,仔细查看植株茎秆和叶片背面,连连点头:“没病没灾,壮实!这地气……真是养庄稼啊!”
孙姓吏员默默看着,手中炭笔在小木札上快速记录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性的平静,但眼底深处的一丝震动却难以完全掩饰。他是老吏,见过灾荒,更清楚这样的长势和缩短的周期意味着什么。
“依此态势,”周若雪总结道,“最多再有五到七日,便可进行首次收割。虽为试验田,产量预估……可达同等面积丰年时的八成以上。”
八成!这个数字让所有人精神一振。这不仅仅是“有收成”,而是“有好收成”!在废墟之上,在秽气侵染过的土地上,这近乎是一个奇迹。
秦穆上前,从陈老汉手中接过那几粒谷子,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谷粒温润,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与微弱的灵力波动。他沉声道:“此乃我等齐心协力、厉师弟地脉神通、更乃这片土地自身生命力未绝之证!传令:加派双倍人手,昼夜轮班看守灵谷田,直至收割完毕!此乃营地存续之基,不容有失!”
“是!”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昂。孙吏员也收起木札,向秦穆微微拱手:“贵宗妙法,惠及黎庶,下官定当详细记录,呈报上官。”
喜悦的情绪如同涟漪,迅速从田边扩散到整个营地。当“灵谷将熟”的消息传开,许多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对饱腹的渴望,更是对“付出终有回报”这一朴素真理的确认。贡献点木榜前围拢了更多人,工坊里的劳作也更加带劲,仿佛灵谷的丰饶预示着一个更可靠的未来。
然而,淬火的时刻,往往伴随着最急剧的升温和潜在的杂质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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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灵谷验收的同时,符箓工坊内,赵铭正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质量波动。
随着“净尘符2.0”生产步入正轨,产量稳步提升,但最近两日,成品符箓的效力稳定性却出现了下滑。有些符箓激活后光芒明亮持久,有些却闪烁不定,净化效果大打折扣。问题似乎出在“灵力引渡”这个关键工位。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赵铭那样精确控制灵力的节奏和强度,尤其是那些刚刚掌握技巧的学徒,状态起伏会导致符文回路中的能量流转出现微妙的滞涩或过载。
“停!这批不行!”赵铭脸色严峻地叫停了生产线,指着刚刚检验出来的十几枚光芒黯淡的符箓,“灵力注入不均,节点响应迟钝,这样的符用出去,关键时刻就是摆设!都过来!”
他将出问题的符箓和几枚优质符箓并排放在一起,召集所有参与引渡的学徒和弟子,开始逐一分析、比对。
“看这里,优质符的符文轨迹,灵力流过时光晕均匀连续,如溪流潺潺。而次品的这里,光晕有断点,说明灵力在‘坎’位停顿了;这里又过亮,说明‘离’位注灵过猛……”赵铭讲得口干舌燥,学徒们听得似懂非懂,面露难色。这需要大量练习和细微的感知,非一日之功。
一直旁观的周若雪蹙眉道:“赵师弟,此法对个人资质和熟练度要求太高,恐难大规模、稳定产出。是否需调整工序,或设法降低此环节难度?”
赵铭摇头:“周师姐,厉师兄传来的图样中,此环节已是简化后的核心。再简化,恐伤及符箓根本效力。或许……需设立更严格的检验标准和学徒评级,只有通过考核者方可上岗引渡?但这样,产量又会受影响……”
就在他们争论之时,地底厉千尘的意念适时传来。他一直在关注工坊进展,质量问题自然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赵师兄所虑甚是。此非工序可再简,实乃‘标准’与‘培训’之缺。”厉千尘的意念直接响在赵铭和周若雪心中,“我可尝试以自身对灵力流转之理解,结合符文共振原理,制作数枚‘标准引渡范符’。此范符本身并无大效,但其激活时,会展现最理想的、平缓均匀的灵力波动轨迹与节奏韵律。可让学徒以灵识贴近感应,反复揣摩,形成‘肌肉记忆’。此外,可设‘模拟引渡台’,以无害的惰性灵墨在特制石板上练习,实时显示灵力注入效果,供其自我矫正。”
赵铭和周若雪闻言,眼中同时一亮!范符提供直观的“完美样本”,模拟台则提供无成本的“练习场”和即时反馈!这简直是解决当前瓶颈的妙法!
“厉师弟此法大善!”周若雪抚掌,“我立刻安排材料,制备模拟台。范符之事,有劳师弟!”
“举手之劳。稍后便将范符灵力图谱与模拟台构造详图传来。”厉千尘回应,意念中带着一丝思索,“此亦提醒我等,秩序扩张,不仅需蓝图与劳力,更需‘标准化’与‘教育’。此二事,当徐徐图之。”
工坊的困境暂时找到了解决方向,但另一个更隐晦的“杂质”,却在营地另一角悄然升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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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四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会崩断。自从那日扔掉石片后,耳边的低语确实模糊了许多,心头那股躁动也被一种持续的低落、疲惫和莫名的愤怒取代。他看着旁人因为灵谷将熟而欢欣鼓舞,看着那些年轻人因为学会制符而意气风发,看着石铁等人因为“贡献”突出而备受尊重……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和疏离。
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废物。仙师们那套“贡献”的说辞,在他听来越来越虚伪——不就是变着法子让大伙给他们卖命干活吗?朝廷的官老爷来了又走,也没见真给什么实惠,怕是也被仙师们糊弄了吧?地底那力量……谁知道是不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控制?
这种念头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缠绕生长。他变得愈加沉默孤僻,拒绝参与集体劳作,只领取最基本的口粮,整日蜷缩在自己的角落,用阴郁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同棚的人起初还劝几句,后来也渐渐懒得理会,只是下意识地离他远些。
这一日,营地分发一批由周若雪新调配的、据说加入了微量宁神草药、对稳定心神有益的“安神汤”。发放点排起了长队。轮到吴老四时,负责发放的年轻弟子见他神色萎靡,好心多劝了一句:“吴大叔,这汤对心神好,你多喝一碗吧?厉师兄和周师叔特意调的。”
“厉师兄?”吴老四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猛地抬起头,眼神浑浊而锐利地盯着那弟子,声音嘶哑,“哪个厉师兄?地底下那个?谁知道他在底下捣鼓什么?这汤……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分发点却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那年轻弟子更是愣住了,脸涨得通红:“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厉师兄为了救大家,自己都……”
“救大家?”吴老四嗤笑一声,笑容扭曲,“救大家就是让大家没日没夜干活,按他的规矩来?就是弄些神神叨叨的符啊、阵啊?我看是控制大家吧!”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还有那灵谷!长得那么快,正常吗?吃了会不会有事?你们都被骗了!都被那地底下的东西骗了!”
“放肆!”一声暴喝如雷炸响,石铁不知何时闻讯赶来,铁塔般的身躯挡在吴老四面前,怒目圆睁,“吴老四!你疯魔了不成?再敢胡言乱语,诋毁仙师和厉兄弟,老子先揍你一顿信不信!”
吴老四被石铁的气势所慑,缩了缩脖子,但眼中的偏执和怨毒却未消退,只是低下头,嘴里依旧不服地嘟囔着:“你们……都被蛊惑了……等着瞧……”
石铁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对围观的众人,尤其是那些面露疑色的新来流民,大声道:“都听见了?这就是心术不正、自己不好好干活还见不得别人好的下场!灵谷好不好,过几天收了大家尝尝就知道!厉兄弟是什么人,咱们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心里都清楚!再有人敢乱嚼舌头,扰乱人心,别怪我石铁不客气,也别怪仙师们按规矩处置!”
众人噤声,纷纷散去,但吴老四那番话,尤其是关于“灵谷是否正常”、“地底控制”的质疑,却像几颗细小的毒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一些本就心存疑虑或见识不多者的心里。怀疑的种子,一旦有了裂隙,便会自己寻找生长的空间。
消息很快传到核心层。秦穆面沉如水,清霖眼中满是忧色。
“梦魇孢子的侵蚀,比我们预想的更善于利用人心的弱点和环境的矛盾。”清霖低声道,“它放大了他的失败感、疏离感和被害妄想,并巧妙地与当前营地的一些现象(如严格贡献制度、快速生长的灵谷、神秘的地底力量)嫁接起来,形成了一套具有蛊惑性的扭曲认知。”
“必须尽快处理。”李承运语气沉重,“若任其发展,恐成营内祸源。厉师弟的‘化秽符’进展如何?”
秦穆闭目,与地底沟通片刻,睁开眼:“厉师弟说,‘化秽符’本体已成,然其效猛,需辅以安神阵法与宿主自身微弱的求生意志配合,方有把握在不伤其根本的情况下拔除深种之毒。但观吴老四目前心志,恐难配合,强行施为风险极大。他建议,先以‘安神范符’布设静室,将其隔离,由清霖师妹以月华之力每日温和梳理,暂稳其情,同时……或许需一剂‘猛药’。”
“猛药?”众人看向秦穆。
“厉师弟言,心病还需心药医,至于是何‘心药’……”秦穆目光深邃,“或许,就在那即将收割的灵谷,以及我们能否真正构建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如吴老四这般心陷迷障者)都能看到希望、找到位置的‘秩序’之中。”
淬火时分,高温去除杂质,也考验着材料本身的韧性。
灵谷将熟,是希望,也成了某些猜忌的焦点。
工坊提质,是进步,也揭示了秩序扩张的深层挑战。
人心如炉,善恶交织,正经历着最激烈的锻打。
而真正的秩序之火,能否淬炼出更坚韧的共同体,答案就在接下来的风与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