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察使柳元辰的到来,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黑山城营地漾开了一圈圈复杂而微妙的涟漪。
营地东侧,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被迅速清理出来,搭建起几座规整的帐篷。柳元辰带来的十名骑兵在外围设立了简单的岗哨,与岳擎安排的玄甲军士的巡逻路线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彼此目光交错时,都带着审视与克制。柳元辰本人则谢绝了入住更舒适屋舍的邀请,只带着赵队正和两名文书随从住进了最大的一顶帐篷,其余骑兵轮班值守。他的做派,低调、规矩,却又无处不在彰显着“朝廷在此”的存在感。
接下来的两日,柳元辰的“巡察”有条不紊地展开。他在赵队正的陪同下,由秦穆或李承运(偶尔是周若雪)陪同,足迹几乎踏遍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得很仔细,问得却不多,更多时候是静静地观察、记录。
他观看了“净尘符”工坊里略显生涩但充满干劲的流水线作业,对那标准化、分工化的模式不置一词,只在记录上写下“符箓量产新法,效率尚可,品阶低微”。他察看了“灵灰砖”的制备与砌筑,摸了摸那温润坚实的砖面,目光在砖体那微弱的净化光泽上停留片刻,未发一言。他甚至在陈老汉和李瘸子紧张而自豪的解说下,近距离观察了灵谷田,看着那些明显超出常理的翠绿植株和初露雏形的谷穗,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官方表情,只是记录的动作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
他更花时间混迹于普通幸存者之中。有时在分发食物的棚子旁驻足,听人们闲聊;有时在贡献点木榜前徘徊,看人们计算、兑换、争论;他甚至“偶遇”了几次石铁,饶有兴致地听这个粗豪的散修头领用直白的语言讲述营地规矩的好处和打虫子的惊险。
对于吴老四那日的闹剧,他再未提起,仿佛从未发生。只是他身边的文书,会不时与一些看起来心神不宁、或面带愁苦的幸存者“随意”攀谈几句,问些家常,也问些对营地生活、对仙师们的看法。这些交谈总是温和而短暂,但信息,却在悄无声息地汇聚。
营地内部,气氛也随之发生着细微变化。绝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从劳作和清晰规则中切实获益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干活更加卖力,仿佛要在“官老爷”面前证明些什么。但也有一部分人,如同吴老四,或是其他一些原本就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者,在朝廷使者出现后,变得更加拘谨、躲闪,目光中多了几分游移和复杂的期待。
秦穆等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依照与厉千尘商议的策略,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开放态度。该展示的展示,该解释的解释,但对于营地的核心决策机制、防御阵法的具体布置、地底厉千尘的详情,以及未来更长远的一些构想,则巧妙地避而不谈,或语焉不详。
“这个柳元辰,是个滴水不漏的官僚。”晚间,核心几人再次聚首,李承运沉声道,“他看的不是热闹,是门道。营地的组织方式、生产能力、人心向背,甚至潜在的问题,他都在评估。”
“他在找我们的‘法理’漏洞,也在找可以影响或介入的切入点。”周若雪接口,她这两日负责陪同的时间较多,感受更深,“他对贡献点制度兴趣最大,问了好几次如何确保公平、如何防止舞弊、如何与‘朝廷将来可能的抚恤或赋役’衔接。”
岳擎哼了一声:“管天管地,还能管到老子们怎么发粮食?要我说,就该让他看看咱们刀快不快!”
清霖摇头:“岳将军,武力可御外邪,却难安内政。他代表的是世俗秩序的正统,若处理不当,失了民心大义,后患无穷。厉师弟所言甚是,我们需展示‘价值’,而非‘武力’。”
秦穆点头:“三日后‘地气清霖’的准备如何了?”
“地点选在营地西北方二里处,那里有一片约五亩的荒地,受之前秽气波及较重,草木难生,正好用来演示。”李承运道,“厉师弟已确认过地脉走向,届时他会引导地脉清灵之气汇聚冲刷,配合我以土行术法梳理地表,周师妹布置的几处引导符阵也已就位。预计能净化表层秽气,并催生一批速生肥田的‘地引草’,效果应当直观。”
“好。”秦穆目光沉静,“届时,便请这位柳主事,‘恰好’移步一观。我们要让他明白,我们在此地所为,不仅仅是守土抗邪,更是在尝试修复这片被创伤的土地。而修复土地的能力……其意义,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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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坤元殿。
厉千尘的“工作”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阶段。连续为多名咒印宿主进行深度“转化治疗”,加上日常维持地脉监控和“微风带”,对如今的他而言虽不再艰难,却也是持续的消耗。更重要的是,他在同时推演“化秽符”和准备“地气清霖”。
“化秽符”的推演已近尾声。结合【基础符箓制作精通】的知识和对“蚀魂花”咒力本质的剖析,他设计出了一种结构更复杂、核心在于“疏导”与“中和”而非“驱散”的符文组合。这符制作难度远高于“净尘符”,需要更精细的灵力控制和对阴毒能量特性的理解,暂时无法大规模普及,但可以先由周若雪等核心弟子掌握,用于辅助治疗和关键区域净化。
至于“地气清霖”,则是一次更大胆的尝试。这并非简单的催生,而是模拟一场小范围的、良性的“地脉潮汐”,以相对温和但沛然的力量,“清洗”一片区域的秽气残留,并以其带来的充沛生机,激发土地本身的恢复潜力,引导特定植物(地引草)生长固肥。这需要他对地脉之力更精妙的引导,以及与地面李承运、周若雪更紧密的协同。
他的意念如同交响乐团的指挥,同时协调着多股“声部”:一缕意念关注着营地内柳元辰的动向和众人心绪的微妙起伏;一缕意念维持着对更远方地脉的监控,警惕着万秽教与魂渊可能的异动;主体意识则沉浸在“混沌星云”中,反复模拟着“清霖”发动时的能量流转与符文共振……
就在这高度专注的状态下,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嗤”笑。
那笑声并非来自地面,也非来自地脉网络。它仿佛直接响在他的意识深处,冰冷、粘腻、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真是……忙碌啊,小虫子。”一个似曾相识、却又更加扭曲邪异的声音低语着,“修补这个,清理那个,像个勤快的裱糊匠……你以为,把这片破烂土地糊上几层好看的纸,就能掩盖下面流淌的脓血吗?”
厉千尘心神一凛,意念瞬间锁定了坤元核心深处——异物封印!是它!但它此刻传递出的意念,与之前纯粹的怨毒和痛苦不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与“蛊惑”。
“你能净化‘蚀魂花’那种粗浅的玩意,能引动地脉装点门面……可你净化得了无处不在的‘绝望’吗?引导得了人心深处滋生的‘猜忌’吗?”异物的意念如同毒蛇吐信,“看看你上面那些可怜的蝼蚁吧……一个装模作样的官僚,几句挑拨离间的昏话,就能让刚刚聚起的人心泛起涟漪……你建立的‘秩序’,脆弱的像蛛网。”
“万秽教的‘梦魇’,魂渊的‘收割’,还有我这永恒的‘痛苦’……这些都是这世界最真实的底色。你带来的那点可笑的‘希望’和‘建设’,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觉。当真正的黑暗降临,它们会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瞬间蒸发。而你……你会比所有人都更清晰地看到,你努力的一切,是多么徒劳,多么……可笑。”
这股意念冲击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精神污染,试图动摇厉千尘的信念根基。它精准地戳中了当前营地面临的内部与外部压力,并将其放大、扭曲,描绘成一幅注定失败的绝望图景。
厉千尘的“混沌星云”微微震荡,但那核心的“本我微光”却异常稳定地闪耀着。经历了生死涅盘,目睹了废墟中的挣扎与新生,他的意志早已不是轻易可以动摇的。
“你的痛苦,或许是真的。”厉千尘的意念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定地反击回去,“但痛苦,不是毁灭的理由,更不是嘲笑他人挣扎的资格。你所见的‘脆弱’,正是生命在绝境中迸发的韧性;你所嘲笑的‘徒劳’,正是文明从灰烬中重生的火光。”
“我会建立秩序,修复土地,点燃希望。或许它会失败,或许它很渺小。但只要我们还在做,只要火光还未熄灭,你的‘永恒痛苦’和那些‘黑暗底色’,就永远别想吞噬一切。”
“我们不一样。你选择在痛苦中沉沦并憎恨一切,而我……选择在废墟上,一点一点,建造新的家园。”
沉默。封印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充满负面情绪的波动,但那蛊惑的低语却消失了。异物似乎被这截然不同的、充满建设性甚至带着一丝“天真固执”的信念给噎住了,或者,是感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棘手。
厉千尘不再理会它,将全部注意力收回到“地气清霖”的最终准备上。异物的干扰,反而让他的决心更加清晰。三日后,他不仅要向柳元辰证明,也要向这片土地、向所有人,甚至向那黑暗中的窥视者证明——
生机,可以夺回被污染的土地;秩序,可以在废墟上扎根;而希望,是比任何绝望都更顽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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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晴,微风。
营地西北,那片选定的荒地上,已经提前清理了表面的碎石杂物。土地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褐色,板结僵硬,只有零星几簇枯黄顽强的野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与残留的晦涩气息。
柳元辰在秦穆、李承运、周若雪的陪同下来到此处。赵队正带着两名骑兵跟在稍后。岳擎则领着快速反应小队在更外围警戒,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荒野。
“便是此处?”柳元辰看着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地,面色平静。
“正是。”秦穆颔首,“此地受秽气侵蚀较重,寻常手段难以恢复。今日,便请柳主事一观,我等效仿古法,引动地脉清灵之气,尝试涤秽复垦。”
柳元辰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承运与周若雪对视一眼,各自走到预定方位。李承运重剑插地,周身土黄色灵光升腾;周若雪玉手翻飞,数道早已埋设好的阵旗被激发,在地面上勾勒出淡银色的引导纹路。
秦穆则闭目凝神,通过剑魄与地底的厉千尘取得联系。
“开始。”地底,厉千尘的意念如同落下的指挥棒。
刹那间,众人脚下传来一阵低沉而浑厚的嗡鸣!并非地震,而是整个地块的地脉,被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唤醒”了!肉眼可见的,一片淡青色、氤氲着浓郁生机与清新气息的“光雾”,从土地缝隙中袅袅升起,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五亩荒地!
光雾所过之处,灰褐色的土壤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变润,板结的表面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疏松。空气中那股晦涩的气息被迅速驱散、净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山林般的清新。
紧接着,更加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在光雾最浓郁的几个点位,无数细嫩的、翠绿欲滴的草芽破土而出,它们并非杂乱生长,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规律性,迅速蔓延,交织成一片柔软厚实的草毯!这正是速生固肥的“地引草”,其根系能分泌特殊物质,改良土壤结构,其植株腐烂后亦是极好的绿肥。
整个过程不过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当光雾渐渐散去,原本死寂的荒地上,已然覆盖了一层生机勃勃的翠绿!土壤变得松软肥沃,空气清新怡人,与旁边依旧灰败的土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柳元辰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动容。他上前几步,蹲下身,亲手抓起一把变得黝黑松软的泥土,仔细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温润生机;又轻轻拂过那厚实柔软的草毯,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作为掌管一方民政的官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修复土地”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更多可耕作的田亩,意味着能养活更多的人口,意味着税赋、稳定、乃至政绩!这不是术法炫耀,这是实实在在的、关乎国计民生的能力!
他缓缓站起身,看向秦穆,第一次用上了相对郑重的语气:“秦道友,此等手段……可称造化。不知,范围可能扩大?消耗几何?可否……持久?”
秦穆知道,对方心动了,但也开始了更实际的权衡。他如实答道:“此乃借地脉清灵之气,辅以阵法引导,消耗颇巨,不可轻用,更不可滥用于征战掠夺。目前仅能小范围、有针对性地修复受损土地。我宗在此,首要乃是抗邪自保,修复家园,此术亦是为此服务。”
他既展示了能力,也划定了边界和原则。
柳元辰沉吟良久,目光再次扫过那片新生的绿地,又望向远处营地中井然有序的景象和人们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期待,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黑山城之事,本官已大致了然。贵宗所为,于百姓有活命之恩,于土地有修复之德,虽与常例稍有不合,然情有可原,功不可没。”他的语气依旧官方,但其中的意味已然不同,“本官归去后,自当如实禀报郡守。至于后续……朝廷或有抚恤支援,地方亦需协同善后。具体章程,容后再议。”
他没有立刻要求接管,也没有否定营地的自治,而是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需要“再议”的未来。这,已经是现阶段能取得的最好结果。
清霖为证,荒地复绿。
一场无声的较量,暂时落下了帷幕。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