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镇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下午四点,山影已经吞没了大半边镇子,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暗光。王一凡提着那个伪装成公文包的手提箱,站在镇口的古樟树下,看着风卷起地上的纸钱。
不是几张,是厚厚一层。黄白色的粗糙草纸,打着铜钱状的孔洞,被山风吹得沿着街道翻滚、旋转,发出哗啦啦的细碎声响,像是无数只干瘦的手在同时抓挠地面。
街上几乎没有人。偶尔有门扇吱呀一声推开条缝,很快又合上。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寂静里,只有风声、纸钱声,以及……
从镇子东北角那座依山而建的老宅方向,隐约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唢呐声。
声音很低,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时而高亢地拔起一个尖,旋即又压抑下去,变成呜咽般的抽泣。王一凡掌心的“道”字痕迹微微发烫,视野中【技近乎道】系统的提示更加清晰:
【警告:环境灵质浓度持续升高。】
【检测到大量低级游魂(执念未散型)聚集,方向:共鸣源。】
【建议:立即介入引导,否则可能引发“百鬼夜哭”级集体执念爆发。】
“王专员?”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额头冒汗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手里攥着工作证,“我是镇文旅局的张干事,林研究员之前联系过。您……您怎么这个点来了?”
他说话时,眼睛不断瞟向老宅方向,脸色发白。
“事情紧急。”王一凡收回目光,“张干事,镇里这情况持续多久了?”
“从、从前天晚上开始的。”张干事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先是陈四爷家那老宅夜里突然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哭,又像在吹曲子。第二天一早,满街都是这种纸钱,扫都扫不完。有人壮着胆子去瞧,回来说……说看见老宅窗户后面,有人影晃,不止一个。”
他抹了把汗:“镇上老人说,这是陈四爷当年办白事没用完的‘买路钱’,被他孙子……就是陈默,那唢呐声给‘喊’出来了。现在家家户户太阳落山前就关门,都说……说陈默那小子,把他爷爷,还有以前他爷送走的那些‘客人’,全都叫回来了。”
“客人?”
“就是……”张干事做了个讳莫如深的手势,“亡人。我们这儿老规矩,吹唢呐送葬的,得一路吹到坟头,路上撒纸钱买通阴差。陈四爷干了一辈子,送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这手艺……邪性啊!”
正说着,那唢呐声忽然拔高了一瞬!
呜——!
尖锐的音符像一根针,刺破暮色。满街翻滚的纸钱同时一滞,紧接着仿佛被无形的手操控,齐齐转向,朝着老宅方向“流”去,铺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黄色路径。
张干事吓得后退两步,差点坐在地上。
王一凡却眯起了眼睛。在他经过龙气灌注后强化过的感知里,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每一张纸钱上,都附着极其微弱的、残留的思念碎片——可能是逝者亲属的一滴泪,可能是送葬人一声叹息。这些碎片本应随时间消散,此刻却被那蕴含特殊灵力的唢呐声唤醒、汇聚,形成了一条……“执念之河”。
它们在朝老宅流淌,因为吹唢呐的人,正在无意识地“召唤”它们。
“张干事,你先回去。通知镇上人,今晚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门,更不要靠近老宅。”王一凡从手提箱侧袋抽出一叠裁剪好的红纸,边缘带着细微的金色纹路——这是他在飞机上准备的,用龙纹阁提供的特殊朱砂混合金粉浸染过。
“您这是……”
“做点准备工作。”王一凡指尖划过红纸,动作快得带起残影。他没有剪复杂的图案,只是最简单的方胜纹和盘长结纹样,但每一剪都精准地沿着纸面上灵质流动的“脉络”。
【技近乎道·剪纸:灵纹禁步】。
效果:以吉祥纹路为锁,短暂禁锢、安抚无主执念灵质。适用范围:低级游魂、残念碎片。
数十个巴掌大的红色剪纸纹样飘然而出,没有活化,而是如同羽毛般轻盈地落在街道关键节点、墙角、屋檐。落下的瞬间,纹样上金色线条微微一亮,那些汹涌“流淌”的纸钱河流,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堤坝,速度明显减缓,部分纸钱上的阴冷气息被纹样吸收、中和。
张干事看得目瞪口呆,街边几户门缝后的眼睛也睁大了。
“这、这是……”
“一点老手艺,安宅用的。”王一凡收起剩余红纸,“现在,带我去老宅附近,然后你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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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坐落在镇子边缘的山坡上,黑瓦白墙,典型的湘西老式建筑,但比周围房屋更加高大古旧。院墙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此时天色几乎全黑,老宅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唢呐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比在镇口清晰得多。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一首完整的、哀戚到极致的曲子。王一凡不懂乐理,但那旋律钻进耳朵,直接撩拨的是情绪——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恨,是独坐空堂忆音容的孤寂,是漫长离别后无处诉说的悲伤。
他在院门外十米处停下。
【警告:院内灵质浓度达到危险阈值。】
【检测到成型执念体:3。疑似为“祖孙三代强烈遗憾”所化。】
【检测到被唢呐声吸引而来的外围游魂:数量47,仍在增加。】
【核心共鸣源生命体征:衰弱、精神高度沉浸、濒临自我献祭边缘。】
自我献祭?
王一凡心头一凛。他不再犹豫,指尖弹出一枚剪成铜钱状的红纸。纸钱旋转着飞入院墙,在触及院内浓郁阴气的瞬间,“噗”地燃起一团金色火星,将前方景象照亮一瞬。
就这一瞬,足够了。
他看到院子中央,一个消瘦的背影坐在矮凳上,正对着堂屋洞开的黑漆大门吹奏唢呐。那人正是陈默,但比照片上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握着唢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唢呐的铜碗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涂抹在吹口附近。
而堂屋门槛内,站着三道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
最前面是个穿旧式对襟衫的干瘦老人(陈四爷),满脸焦急,伸手似乎想阻止什么;中间是个面容模糊的中年男人(陈默父亲?);最后面是个更淡的、孩童的影子。三代人,都在看着陈默,脸上是无法传递的焦灼与悲伤。
他们不是恶灵,是强烈的“遗憾”与“未完成守护”的执念,因血脉和唢呐声的共鸣,被暂时凝聚显形。而院子里,影影绰绰还有更多模糊的影子在游荡,那是被唢呐声从四面八方吸引来的孤魂野鬼,它们贪婪地吸收着曲声中散发的悲伤灵质,形体正在逐渐凝实。
陈默不是在超度。他是在用自己的精神、心血,甚至生命为燃料,吹奏这首《哭幽冥》,为这些亡魂——包括他至亲的执念——提供“存在”的养分!而他自己,已濒临油尽灯枯。
不能再等了。
王一凡深吸一口气,没有贸然闯入惊动陈默,而是将手提箱平放在地打开。里面除了标准装备,还有一个扁平的木匣。他掀开木匣,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枚长短不一、泛着青光的银针——这是龙纹阁根据古籍复原的“灵枢针”,专用于调理异常灵质与精神。
但针灸需要近身,陈默此刻精神沉浸极深,贸然打断可能反噬。他需要先创造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他接近而不引发剧烈排斥的“引子”。
他想起了飞机上看到的那页关于“傀爷”的笔记,又想起秦战笔记本里的“绝艺四境”。
灵光一闪。
王一凡从箱内取出裁纸刀和一张特制的深褐色皮纸——这是用某种异兽皮鞣制,对灵质有极佳承载性。他没有剪人物,也没有剪动物,而是闭上眼,回想着传承记忆里,那些古老巫祭中用来“沟通天地、安神定魄”的图腾符号。
指尖移动,刀光游走。皮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复杂而古朴的图案:上方是简化的云纹代表天,下方是山纹代表地,中间是一个抽象的人形,张开双臂,连接上下。人形的心口位置,留了一个圆形的空白。
【非遗领悟尝试:融合剪纸技法与巫傩图腾元素。】
【正在解析“安魂定魄”核心意象……】
【契合度判定中……】
【判定通过!临时创制:巫傩安魂符(皮纸剪刻版)。】
就在图案完成的瞬间,王一凡咬破左手食指,将一滴滚烫的、蕴含自身灵性与龙气余韵的血珠,精准地点在那个圆形的空白处。
血珠渗入皮纸。
整个图腾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温和的、琥珀色的光晕,光晕中隐约有古老的吟唱声回荡。
王一凡将这张皮纸图腾轻轻一抛。它没有飞向陈默,而是飘向了堂屋门槛内,那三道焦急的家族执念体。
图腾悬浮在三道执念体上方,琥珀色的光晕如细雨般洒落。原本焦躁不安、试图冲出堂屋却似乎被什么束缚的三道影子,同时安静下来。他们抬头“看”向图腾,又“看”向门外吹奏的陈默,最前面的陈四爷执念,缓缓抬起手,指向孙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然后,三道执念体的身影,开始随着光晕的滋养,变得凝实了一分,也……清晰了一分。他们获得了暂时的、更稳定的存在形式,并且传递出明确意愿的“能力”。
也就在这一刻,沉浸于吹奏中的陈默,浑身猛地一颤!
他听到的唢呐声里,突然混进了一声苍老的、焦急的、仿佛用尽全部力气的嘶喊:
“默伢子——莫吹了——!!”
那是他爷爷的声音。是他八年来只在梦里听过,悔恨自己没能听到最后的声音。
唢呐声,戛然而止。
陈默茫然地抬起头,血丝密布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堂屋。他看到了。看到了那站在光晕中,虽然模糊但无比熟悉、正对着他拼命摇头摆手的爷爷、父亲,还有幼年自己的影子。
“爷……爷爷?”他干裂的嘴唇嚅动,发出沙哑的气音。
就是现在!
王一凡身形如风,瞬间掠过十米距离,闯入院中。右手五指间,四枚最长的“灵枢针”已然夹稳,针尖吞吐着微不可察的青芒。他没有丝毫停顿,出手如电!
第一针,刺入陈默头顶“百会穴”——醒神开窍!
第二针、第三针,同时刺入左右耳后“安眠穴”——镇魂定惊!
第四针,直刺心口上方“膻中穴”——固本培元!
四针落下,青光大盛,形成一个简易的“安神阵”。陈默浑身剧烈颤抖,眼中血色和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和潮水般涌回的知觉。他手中的唢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而院子里,那数十个刚刚凝实一些的游魂,因为唢呐声的中断和安神针阵的干扰,同时发出无声的尖啸,变得狂躁起来,它们失去了“养分”来源,开始本能地扑向院子里唯一鲜活的“生气”——陈默和王一凡!
“照顾好自己。”王一凡对瘫软在地的陈默快速说了一句,旋即转身,面向汹涌扑来的朦胧鬼影。
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那把裁皮纸的刀,和怀里剩下的红纸。
但足够了。
面对最先扑到面前、张牙舞爪的三道游魂,王一凡手腕一抖,红纸翻飞,刀光在空中划出三道简洁的弧线。
那不是剪纸,更像是……书法中的“撇”“捺”“横”。
三道弧光闪过,红纸碎屑纷飞,但在灵力的灌注下,碎屑并未飘散,而是瞬间凝聚成三个红色的、巨大的篆字:
【止】!【退】!【安】!
蕴含龙纹阁正气与安魂意象的篆字凌空浮现,如同三面燃烧的盾牌,撞上扑来的游魂。
滋啦——!
如同热油泼雪,冲在最前的几个游魂发出凄厉的惨嚎,形体瞬间淡化、崩散,还原为最基本的灵质碎片。后面的游魂被篆字上散发的威严正气所慑,冲击之势顿时一滞。
王一凡趁此机会,左手连续弹出七八个早先剪好的小型盘长结纹样,精准地贴在院墙四周。金色纹路亮起,形成一道临时的屏障,将剩余游魂暂时阻隔在外。
他喘了口气,回头看向陈默和堂屋。
陈默已经挣扎着坐起,呆呆地看着堂屋内那三道在琥珀光晕中逐渐变淡、却对他露出如释重负笑容的亲人执念,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堂屋深处,黑暗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刚才剧烈的灵质波动和安魂符的刺激,缓缓地……蠕动了一下。
一双没有瞳孔的、浑浊的白色眼睛,在极致的黑暗深处,悄然睁开。
一个干涩、诡异,仿佛许多年未曾开口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同时在王一凡和陈默的脑海深处直接响起:
“安……魂……符……?”
“嘻……多少年了……还有人……记得……傩巫的……规矩……”
“小子……你身上……有‘道’的味儿……你是……这一代的……守艺人?”
“那么……帮个忙……”
“把这满院的‘客’……还有这吹哨呐的娃娃心里头的‘悲’……”
“都……喂给老夫吧……”
“老夫饿……太饿了……”
随着这声音响起,堂屋地面的青砖缝隙里,开始渗出粘稠的、黑水般的阴影。
【下章预告】
老宅深处,被安魂符意外唤醒的古老存在索要“祭品”!粘稠黑影吞噬游魂,直扑陈默心中悲念。王一凡挡在两者之间,手中仅剩的皮纸与银针,能否应对这疑似“傀爷”的恐怖之物?下一章:《傩面·噬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