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凌晨四点的江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零星的路灯在深秋的薄雾中泛着昏黄的光。市长办公室里,周正帆握着已经挂断的加密手机,掌心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个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你的好奇心,和你的命来赌一把。记住,一个人。多一个人,或者有警察,你就永远别想看到真相。”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直刺心脏:“来之前,不妨再‘偶遇’一下你的陈副市长,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魏长明’的人。”
魏长明。
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被强行拽出,带着三十年前的尘土气息。周正帆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天的红旗乡政府大院,老槐树下,时任乡党委书记的魏长明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周啊,记住,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话土,但理不土。”
那是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基层的第一年,魏长明是他的直接领导,也是他的政治启蒙老师。老人严厉,但正直,在红旗乡干了十二年书记,修路、引水、建学校,最后因年龄原因平调到县政协,几年后安然退休。周正帆离开红旗乡后,逢年过节还会打电话问候,直到五年前,从老同事那里听说魏老书记因病去世了。
一个已经去世五年的老基层干部,怎么会与眼前这场涉及省市高层、金额巨大的**网络扯上关系?又怎么会与从省城空降的常务副市长陈明产生关联?
“正帆?”张正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电话里说什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周正帆缓缓睁开眼,将手机放在桌上,把通话内容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包括最后那句关于魏长明的话。
张正华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废弃的‘红星纺织厂’……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城西老工业区,九十年代就停产了,厂区很大,建筑破败,里面情况复杂。让你一个人去,这摆明了是陷阱!”
“我知道是陷阱。”周正帆的声音异常平静,“但对方提到了魏长明。魏老书记对我有知遇之恩,为人正直清廉,绝不可能与**有染。这个名字被抛出来,要么是对方想扰乱我的心绪,要么……魏老书记生前可能无意中触及过这个网络的某个边缘,甚至因此遭遇过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且,对方特意让我去‘偶遇’陈明。这说明,他不仅知道我们在怀疑陈明,还可能掌握着陈明与魏长明之间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他想看我的反应,想看我会不会因此对陈明采取行动。”
“那你打算怎么办?真一个人去?”
“去,当然要去。”周正帆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但不是毫无准备地去。对方敢约我,就一定有他的目的——要么是想杀我灭口,要么是想与我做某种交易,要么……是想借我的手,除掉陈明这个可能已经失控或构成威胁的‘棋子’。”
他转身看向张正华,眼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如果是第一种,杀我一个市长,动静太大,风险极高,不符合这个网络一贯隐蔽行事的风格。如果是第二种或第三种,那么见面本身就有价值。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握有什么牌,陈明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以及魏老书记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危险了!我不同意!”张正华急道,“我们可以布控,在工厂外围埋伏……”
“对方明确说了,多一个人,我就永远看不到真相。”周正帆打断他,“而且,如果对方真有眼线,大规模布控不可能不暴露。我要去,但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他走回办公桌,摊开江市地图,手指精准地落在城西区域:“红星纺织厂占地面积约两百亩,有厂房、仓库、办公楼等建筑三十余栋。对方约在三号仓库,那是一个独立的单层钢结构仓库,位于厂区东南角,靠近围墙,旁边有一条废弃的铁路支线。”
张正华凑过来看地图:“你的意思是……”
“我不能带人进去,但你们可以在外围。”周正帆的手指沿着厂区外围划了一个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几个制高点,可以远程观察。不需要进厂,只需要确保没有其他人员大规模潜入厂区,以及……如果我长时间没有出来,或者发生意外,你们能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这还不够!至少我要安排便衣在厂区几个入口附近待命,一旦有情况,三分钟内就能冲进去!”
“可以,但必须极度隐蔽,车辆不能开近,人员要伪装成环卫工、路政检修工等。”周正帆点头,“另外,我需要一些技术装备。”
他列了一个清单:一个微型定位发射器,藏在皮带扣或鞋跟里;一个具备录音和实时传输功能的隐蔽式摄像设备,最好伪装成纽扣或钢笔;一件轻便的防刺背心。
“这些东西,省厅技侦部门应该有,以你的渠道,今天中午前能弄到吗?”
“我尽量。”张正华记下要求,仍不放心,“正帆,还有一个问题——陈明那边,你真要按他说的,去‘偶遇’试探?”
周正帆沉默片刻:“要,而且要在今天上午,在公开场合,以最自然的方式。”
“为什么?这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恰恰相反。”周正帆摇头,“对方让我去问,就是想看我的反应。如果我刻意回避,反而显得我心虚,或者我已经对陈明采取了秘密调查,这会让对方警觉。我要做的,是‘被动’地、‘偶然’地得知魏长明这个名字可能与陈明有关,然后以‘顺便问问’的姿态,在公开场合向陈明提起。我的反应要自然,要带着合理的疑惑,甚至可以是‘这人是不是重名’的猜测。”
他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四十:“今天上午九点,市政府有个‘优化营商环境重点企业座谈会’,我和陈明都要参加。座谈会后,有个简短的茶歇,那是机会。”
张正华明白了周正帆的意图——既要按照神秘人的指示行动,以避免对方察觉异常取消约会或采取更极端措施;又要将这场试探控制在公开、自然的范畴内,不给陈明传递错误信号,也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好,我这就去准备。”张正华拿起外套,“定位和录音设备,我会在上午八点前送到你办公室。外围布控方案,我和马国强亲自制定,用最可靠的人。另外……”
他犹豫了一下:“正帆,这件事,要不要向郑书记或省纪委李书记报告?”
周正帆沉思良久,摇头:“暂时不要。第一,我们没有确凿证据,仅凭一个匿名威胁电话就惊动上级,不稳妥。第二,对方明显在观察我们的动向,知道的人越多,泄密风险越大。第三……如果陈明真的有问题,而省纪委内部有他的人,报告反而会让他提前防范。”
他看向张正华,目光坦然而坚定:“正华,这次我必须冒这个险。不仅是为了查清真相,也是为了……”他顿了顿,“为了保护那些可能被卷入的无辜者,比如魏老书记的名誉,也为了给所有在这条战线上坚持的人,一个交代。”
张正华重重拍了拍周正帆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午八点,张正华准时将一个小巧的黑匣子送到周正帆办公室。里面是一枚改造过的衬衫纽扣,内置高清摄像头和麦克风,通过加密信号实时传输到五百米内的接收器;一个皮带扣,内含定位和生命体征监测功能;一支外观普通的钢笔,按下特定部位可以发射强光致盲闪和高压电击;还有一件轻薄如常的纤维防刺背心。
“纽扣的传输距离有限,但我们在红星厂对面的一栋废弃水塔里设置了中继站,信号可以覆盖整个厂区。”张正华简要说明,“皮带扣的定位和生命体征数据,我们会实时监控。钢笔是最后的手段。另外,我们在你车上也装了追踪器。”
周正帆换上装备,感受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异常。他对着镜子整理衬衫,将那枚特殊的纽扣扣在第二颗位置,正好在领带下方,不引人注目。
八点四十五,他乘车前往市政府会议中心。路上,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即将到来的两场“会面”——与陈明的试探,与神秘人的对决。
九点整,“江市优化营商环境重点企业座谈会”准时开始。能容纳两百人的会议室座无虚席,本市三十余家重点企业的负责人、相关行业协会代表、以及市政府有关部门负责人齐聚一堂。按照会议议程,会议由常务副市长陈明主持,市长周正帆做主旨讲话。
周正帆走上讲台,目光扫过会场,在陈明脸上停留了一瞬。陈明正低头翻阅讲话稿,神情专注。他今天穿着藏青色西装,白衬衫,蓝色条纹领带,标准的官员着装,显得干练而稳重。
“各位企业家朋友,同志们,大家上午好。”周正帆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想听听大家对江市营商环境最真实的感受,最迫切的需求,最中肯的意见……”
他的讲话围绕近期出台的《优化审批流程若干意见》展开,既肯定成绩,也不回避问题,语气诚恳务实。台下不时响起掌声。陈明作为文件起草牵头人,在周正帆讲话后做了补充说明,重点介绍了文件中的创新举措和风险防控设计,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座谈会持续到十一点半。在自由发言环节,几位企业家提出了审批环节中的具体堵点,周正帆和陈明现场办公,指定相关部门限期研究解决。会场气氛热烈而务实。
十一点四十,座谈会结束,进入会务安排的二十分钟茶歇时间。与会人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流,服务员推着餐车提供茶点。
周正帆端着一杯清茶,看似随意地踱步到靠窗的位置。陈明正与发改委的同志说着什么,见周正帆过来,便结束交谈走了过来。
“市长,刚才几位企业家的建议很有价值,特别是关于电子证照互认的问题,我们确实需要加快进度。”陈明主动说起工作。
“是啊,优化营商环境,就是要解决这些一个个具体痛点。”周正帆点头,抿了口茶,语气自然地带出话题,“说到具体问题,我早上接到一个老同志的电话,提到一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一想,好像听你提起过?”
“哦?什么名字?”陈明好奇地问。
“魏长明。”周正帆看着陈明的眼睛,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红旗乡的老书记,很多年前退休了。打电话的是他以前的一个下属,说魏老书记生前好像帮谁牵线办过什么事,具体没说清。我印象里,你刚到江市时,有一次闲聊,好像提到过认识红旗乡那边的人?”
这个问法很巧妙——既点出了“魏长明”这个名字,又将其包装成“老同志来电提及”,且用“好像听你提起过”这样模糊的记忆,给陈明留下了否认或确认的空间。
陈明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快得几乎捕捉不到,随即恢复自然:“魏长明……这名字我倒没什么印象。红旗乡我是知道的,在江北县吧?我大学刚毕业时,在省政策研究室实习,跟着老主任下去调研,去过江北县,但没到红旗乡。可能是您记错了,或者我闲聊时提过别的乡?”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先表示对名字“没印象”,再点出红旗乡的位置,然后提供了一段合理的、难以查证的个人经历(多年前的实习调研),最后以“可能记错”轻描淡写地带过。
周正帆心中警铃微作。陈明的反应太快,太完整,像预先排练过。而且,他特意强调“大学刚毕业时”“实习”,将时间点推到二十多年前,增加了查证难度。
“可能是我记岔了。”周正帆笑了笑,顺势转移话题,“人老了,记忆力不如从前。对了,下午我有点私事要处理,原定的城市规划专题会,你主持一下?”
“没问题,市长您忙。”陈明爽快应下,眼神关切,“是家里的事?小雅同志恢复得还好吧?”
“还好,谢谢关心。一点琐事而已。”周正帆含糊带过,又闲聊了几句工作,便借口接电话,离开了茶歇区。
转身的刹那,他脸上的笑容收敛。陈明的反应,没有明显破绽,但那种过于流畅的应对,反而显得不自然。更重要的是,在听到“魏长明”三个字时,陈明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不是茫然,而是一种……被触及某个敏感点的警觉。
回到车上,周正帆对司机说:“回办公室。”然后闭上眼睛。微型耳麦里传来张正华的声音:“信号清晰。陈明的反应录下来了,会后我们分析。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有所隐瞒。”周正帆低声说,“但掩饰得很好。魏长明这条线,要深查,从他的人际关系网,特别是退休前后几年接触的人查起。”
“明白。红星厂那边,布控已经就位。水塔里的观察点可以看到三号仓库大门,目前没有人员活动迹象。你确定要按计划去?”
“去。”周正帆睁开眼,目光坚定,“我已经‘偶遇’过陈明了,完成了对方的要求。现在,该去会会那个藏头露尾的朋友了。”
下午两点,周正帆换上一身便装——深色夹克,休闲裤,普通运动鞋。定位器和纽扣摄像机已经就位,防刺背心穿在里面。他将那支特制的钢笔插在夹克内袋。
出发前,他给妻子林晓薇打了个电话:“晓薇,我下午要出去办点事,可能晚点回来。小雅今天怎么样?”
“情绪稳定多了,上午还看了会儿书。你忙你的,注意安全。”林晓薇的声音透着担忧,但努力保持着平静。
“好,晚上见。”周正帆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对等候的张正华和马国强点了点头,“我出发了。保持通讯静默,除非我发出求救信号,或者生命体征异常,否则不要有任何动作。”
“一定平安回来!”张正华重重握了握他的手。
周正帆独自驾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驶出市政府大院,汇入午后的车流。后视镜里,他看到两辆普通的车辆以不易察觉的距离交替跟随,那是张正华安排的远程保护小组。
下午两点四十,车辆驶入城西老工业区。这里的街道宽阔但冷清,两旁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老厂房,大多已经废弃,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红星纺织厂的锈蚀铁门半开着,门柱上的厂名斑驳脱落。
周正帆将车停在厂门外两百米处的路边,这里停着几辆同样落满灰尘的废弃车辆,不显突兀。他下车,环顾四周。深秋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在破败的建筑上,风吹过空荡的厂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哀鸣。
他看了看手表,两点五十。整理了一下夹克,摸了摸内袋里的钢笔,然后迈步走向那扇半开的铁门。
厂区内荒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破碎的玻璃、锈蚀的机器零件散落各处。按照记忆中的地图,他沿着一条水泥路向东南角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那座废弃的水塔静静矗立。周正帆知道,张正华和马国强就在那里,通过高倍望远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能抬头看,不能有任何暗示性的动作。
三号仓库出现在视野中。那是一个长约八十米、宽约四十米的单层钢结构建筑,蓝色的铁皮外墙大片锈蚀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底漆。仓库正面有两扇对开的巨大铁门,其中一扇半掩着。
周正帆在距离仓库约五十米处停下脚步。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铁皮缝隙的尖锐嘶鸣。他对着空旷的厂区,朗声说道:“我来了。一个人。”
声音在废墟间回荡,无人应答。
他等了约一分钟,迈步走向那扇半掩的铁门。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仓库内部深邃的黑暗,像一张等待着吞噬猎物的巨口。
下午三点整。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 第二节
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空旷的仓库内激起悠长的回音。周正帆站在门口,眼睛适应着内部的昏暗。
仓库内部比想象中更加破败。高高的钢架结构上挂着残破的照明灯罩,几缕天光从屋顶的破洞斜射下来,在满是灰尘和杂物混凝土地面上投下诡异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霉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气味。远处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纺织机械,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群沉睡的钢铁巨兽。
仓库深处,大约在中间位置,似乎有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周正帆眯起眼睛,看到那里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椅子,桌上似乎放着一个黑色的方盒子。
“周市长,很准时。”
声音从仓库深处传来,没有使用变声器,是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年纪应该不小了。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难以判断具体方位。
周正帆没有贸然深入,站在原地,声音平稳:“我按约来了。你也该露面了吧?”
“往前走,到桌子这里来。”那个声音说道,“放心,今天请你来,不是要你的命。至少现在还不是。”
周正帆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运动鞋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阴影区域,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距离内袋里的钢笔只有寸许。
走到距离木桌约十米处,他停下脚步。现在可以看清,桌子确实很旧,漆面剥落,桌腿不稳。桌上放着的黑色方盒子,像是一个老式的磁带录音机。两把椅子相对摆放。
“坐。”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周正帆辨出了方向——来自桌子后方,一堆废弃的纺织机后面。
周正帆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既然请我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出来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从机器堆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身材瘦高,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深色裤子,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的步伐很稳,但背微微佻偻,给人一种长期伏案工作的知识分子印象。
周正帆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这张脸,没有印象。
“周市长,久仰。”老人在桌子对面站定,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周正帆,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默,沉默的默。退休前,是省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副总工程师。”
沈默?周正帆快速回忆,省建筑设计研究院……他记得,金光化工新区的部分设计,还有跨江大桥的初步方案论证,似乎都请过省设计院的专家。但这个名字,他确实陌生。
“沈工找我,用这种方式,恐怕不是为了讨论建筑设计吧?”周正帆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姿态放松但保持警觉。
沈默也坐下,手指轻轻抚摸着桌上那个老式录音机:“当然不是。我请你来,是想给你听点东西,看些东西,然后……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周正帆挑眉,“用威胁的方式请我来谈交易,沈工的风格倒是独特。”
“威胁是必要的保障。”沈默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知道你外面有人,水塔里,还有厂区周围的路口。但我可以保证,在我们谈完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他按下录音机的一个按钮,“先听听这个。”
录音机发出沙沙的电流声,然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醉意,语无伦次,但周正帆瞬间辨认出来——是李建军!前常务副市长李建军的声音!
“……吴老板放心,江北新区那块地,指标调整……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规划委会上会通过的……对,容积率可以提,绿化率嘛,做个样子就行……什么?省里有人问?没事,陈明那边……陈明是我老同学,他刚上来,需要政绩,我跟他说了,这是大项目,对江市发展好,他……他懂规矩……”
录音不长,约两分钟,里面李建军明显处于醉酒状态,但透露的信息触目惊心:违规调整土地指标,承诺提高容积率,降低绿化标准,并提及“陈明懂规矩”。
录音结束,沈默又按下一个按钮,录音机里传出另一个声音,这次是一个女人,声音冷静清晰,是吴婷婷!
“……魏工,这件事您必须帮我们。规划评审会下周三开,您是专家组组长,只要您在最终意见里写上‘原则同意,建议对部分技术参数进行优化’,剩下的事情我们处理。这是五万,辛苦费。等方案通过,还有重谢。”
一个苍老但坚定的男声回答:“吴总,这不符合规定。你们这个方案,建筑密度严重超标,消防通道宽度不足,安全隐患很大。我不能签字。”
“魏工,您儿子在省城买房,首付还差不少吧?我们可以提供无息借款。您孙子明年要上小学,实验附小的名额,我们也能想办法。”
沉默良久,那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说:“……你们……你们调查我?”
“只是了解情况,方便更好地合作。魏工,您是老专家,德高望重,何必为了些死规定,耽误自家儿孙的前程呢?下周三,等您的好消息。”
通话结束。
周正帆的心沉了下去。第二个录音里的“魏工”,难道就是魏长明?魏老书记退休后,被返聘到过规划评审专家组?
“第一个录音,是两年前,李建军和江东建设集团董事长吴天雄在一次私人会所聚会时,被偷偷录下的。录音设备,是我提前安装的。”沈默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第二个录音,是一年半前,吴婷婷打电话给我父亲魏长明时,我父亲按了电话录音键留下的。我父亲,魏长明,退休前是省城市规划协会的专家委员,常被抽调到各地参加重大项目评审。”
周正帆猛地抬头:“你是魏老书记的儿子?你不是姓沈……”
“我随母姓。”沈默淡淡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姓沈。父亲后来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但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他退休后,被返聘为专家,本来是想发挥余热,没想到……”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重新戴上时,眼神恢复了冷静:“没想到,被吴家这伙人盯上了。他们先是以咨询费的名义送钱,被父亲拒绝后,就调查他的家庭情况,用我、用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用孙子的前途来威胁他。那段录音,是父亲最后一次拒绝。三天后,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周正帆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你认为,魏老书记的死……不是意外?”
“医院的死亡证明写的是‘急性心肌梗死’。”沈默冷笑,“但我查过,父亲去世前一天,还去公园散步,没有任何不适。去世当天上午,吴婷婷去过我家,说是‘看望老专家’。她离开后不到两小时,父亲就倒下了。家里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医院抢救记录看似正常。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
他盯着周正帆:“我父亲一辈子清白,最后却可能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人害死。死后,那些人还假惺惺送来花圈,出席追悼会。而我,这个随母姓的儿子,连公开调查父亲死因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没有证据,因为对方势力太大。”
周正帆沉默着。他能感受到沈默话语中压抑多年的悲愤和无助。一个退休老专家,一个坚持原则的老人,可能因为拒绝了不正当要求而遭逢不幸。而他的儿子,只能用这种方式,在黑暗中默默收集证据,等待时机。
“所以,你找到了我。”周正帆开口,“因为我在查李建军、吴天华、吴婷婷,因为我和他们是对头。”
“不仅仅是。”沈默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推到周正帆面前,“打开看看。”
周正帆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大量照片、文件复印件、手写笔记。照片有些是偷拍的,有些是资料翻拍。他快速翻阅,越看越心惊。
有照片显示陈明与吴婷婷在不同场合会面,包括之前收到的那张机场贵宾室照片的更多角度版本。有陈明在省发改委工作期间,签署的与江东建设集团省城项目相关的部分文件复印件,上面有他的签名和“原则同意开展前期工作”等批示。有沈默手绘的关系图,清晰地勾勒出以吴家为核心,辐射李建军、陈明以及省市多个部门官员、专家的利益网络。甚至还有“华安诊所”内部结构的手绘草图,标注了疑似密室和通道的位置。
最让周正帆震惊的,是一份手写的会议记录摘要,记录了一次在“华安诊所”地下密室召开的“项目协调会”,参加者包括吴天雄、吴婷婷、李建军,还有……陈明。时间是一年半前,会议内容涉及江北新区核心地块的规划调整和利益分配。记录末尾有一行小字:“陈明提出,需确保‘规划调整的科学性’,建议引入第三方专家‘背书’,并推荐了省设计院的沈默。”
“他们找过你?”周正帆抬头看向沈默。
“找过。”沈默点头,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吴婷婷亲自来的,带着所谓的‘技术咨询合同’,报酬丰厚,条件是让我在江北新区某个地块的规划评估报告上签字,证明其‘技术合理’。我拒绝了。不久后,我父亲就出事了。”
他指了指文件袋里的另一份材料:“我暗中调查了两年,发现这个网络比我想象的更大。他们不仅操纵土地规划和项目审批,还通过‘华安诊所’这样的据点,进行秘密交易、洗钱,甚至可能涉及更严重的罪行。李建军是他们在市里的‘执行者’,吴天华是‘保护伞’,而陈明……”
沈默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陈明很特别。他看起来干净,专业,甚至在某些问题上表现得很有原则。但他与吴家的联系是实实在在的。我怀疑,他不是普通的受贿者,而是这个网络精心培养和安插的‘高级棋子’。他的任务可能不是直接拿钱,而是利用他的专业知识和位置,在关键决策节点上施加影响,为这个网络的项目披上‘合法合规’的外衣,甚至帮助他们淘汰掉像李建军这样已经暴露或者不听话的‘卒子’。”
周正帆想起陈明到任后的种种表现:推动审批改革时表现出的专业和严谨,在一些项目细节上看似合理的建议,对“华安诊所”所在街区更新规划的特殊关注……如果沈默的推测是真的,那么陈明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对手——他藏在阳光之下,行事几乎不留把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周正帆合上文件袋,“你完全可以向省纪委举报,或者把这些材料公开。”
“我试过。”沈默的笑容苦涩,“匿名信石沉大海。通过正规渠道递材料,被转回江市处理,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我甚至怀疑,省里可能也有人被他们渗透了。公开?媒体不敢接,网络发帖很快被删。我父亲‘意外’去世后,我知道自己也可能有危险,所以更加小心。直到最近,我看到你动了李建军,抓了吴天华,还差点挖到诊所,我知道,机会来了。”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周市长,我把这些年来收集的所有东西都给你。这里面有录音、有照片、有文件、有我的分析,虽然有些证据在法律上可能不够直接,但足够你撕开一个口子,顺藤摸瓜。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沈默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我要你保证,无论如何,要把这个网络连根拔起,要把害死我父亲的人,绳之以法!我要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结果,要他们在法庭上认罪,要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什么‘因病去世’、‘意外身亡’或者‘自杀’!”
周正帆看着眼前这个为父追凶、孤身蛰伏两年的老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同情,也有沉重无比的责任感。
“沈工,我不能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周正帆的声音郑重而坦诚,“反**斗争很复杂,对手很狡猾,有些事不完全由我掌控。但我可以向你承诺: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只要证据确凿,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你给我的这些材料,我会以最稳妥的方式,交给最可靠的人。魏老书记的清白,你父亲的公道,我一定会尽全力去争取。”
沈默紧紧盯着周正帆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我信你。”他将文件袋又往周正帆面前推了推,“东西你带走。录音机里的磁带是副本,原件我藏在了别的地方。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或者我发现你骗我,原件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
这是威胁,也是最后的保险。
周正帆接过沉甸甸的文件袋:“你放心。另外,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吴家和李建军的残余势力,还有陈明,都可能对你不利。你需要保护。”
“我知道。”沈默站起身,看了看仓库顶部的破洞透下的天光,“我有我的藏身处,暂时安全。今天见面之后,我会消失一段时间。等你那边有实质性进展,或者需要我出面作证,我们再联系。联系方式,文件袋里有。”
他也递给周正帆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子邮箱地址和一段复杂的密码。“用这个邮箱,一次性的。发信后立即销毁。”
周正帆也站起来,伸出手:“沈工,保重。”
沈默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老人的手冰凉而有力。“周市长,也请你保重。你的对手,比李建军之流要危险得多。陈明……你要特别小心。”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走向仓库深处的阴影,很快消失在废弃的机器堆后面。
周正帆站在原地,看着沈默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重的文件袋。他知道,自己接过的不仅是一堆证据,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个儿子对父亲冤屈的执着,一个公民对正义最后的期盼。
他将文件袋小心地夹在腋下,转身向仓库大门走去。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有些刺眼。他迈步走出仓库,重新站在荒草丛生的厂区里。
微型耳麦里传来张正华急切的声音:“正帆!你怎么样?刚才里面什么情况?我们看到一个人影从后面离开了,要不要跟?”
“我没事。”周正帆低声道,“不要跟,让他走。收队吧,回办公室再说。”
他走向自己的车,步伐稳健,但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沈默提供的材料,如果属实,将是一枚重磅炸弹。但如何运用这些材料,如何避免打草惊蛇,如何对付陈明这个藏在身边的“高级棋子”,每一步都需要慎之又慎。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而是再次打开文件袋,抽出那张关系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名字,勾勒出一张覆盖省市多个领域的大网。他的目光落在“陈明”这个名字上,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规划师”。
陈明……你到底是黑是白?你与魏长明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周正帆发动汽车,驶离这片废弃的工业区。在他身后,红星纺织厂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夕阳下,仿佛刚才那场决定许多人命运的秘密会谈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风暴,已经真正开始了。
## 第三节
回到市政府办公室时,已是下午四点半。秋日的夕阳透过窗户,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周正帆反锁了门,拉上窗帘,才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放在办公桌上。
张正华和马国强已经在办公室内等候,两人脸上写满了焦急和询问。水塔观察点虽然能看到仓库门口和周正帆的部分活动,但无法知晓内部对话的具体内容,只能看到周正帆和一个模糊的人影先后进出。
“正帆,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张正华迫不及待地问。
周正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纽扣摄像头和皮带扣定位器取下,关闭设备,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液滑过喉咙,稍微平复了他紧绷的神经。
“那个人叫沈默,随母姓。他的父亲,是魏长明。”周正帆言简意赅。
“魏长明?”张正华和马国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周正帆将沈默讲述的故事——魏长明如何被吴家威胁,如何拒绝,随后“突发心脏病”去世,以及沈默两年来暗中调查的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他讲得很平静,但张正华和马国强听得心惊肉跳。
“这是沈默给我的材料。”周正帆拍了拍桌上的文件袋,“里面有录音、照片、文件复印件、手绘的关系图和结构图。他怀疑陈明不仅是这个网络的成员,而且可能是被精心安排进来的‘高级棋子’,负责用专业手段为非法项目披上合法外衣。”
张正华立刻戴上手套,小心地打开文件袋,和马国强一起翻阅起来。越是看下去,两人的脸色越是凝重。那些偷拍的照片、清晰的录音文字整理、详细的关系网络图,以及沈默专业而冷静的分析笔记,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网络全景图。
“这些东西……太关键了!”马国强压低声音,难掩激动,“虽然有些是间接证据,有些取证方式可能……不那么规范,但线索链条非常清晰,指向性极强!特别是关于陈明的部分,他和吴家的接触频率、他在关键项目上的签字、他推荐的‘专家’……如果深入查下去,很可能找到突破口!”
张正华则显得更为谨慎:“这些东西的真实性还需要核实。沈默的身份、他与魏长明的关系、他这些材料的来源,都要查证。而且,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交给我们?除了为父报仇,有没有其他目的?会不会是对方设下的又一个圈套,用这些半真半假的材料误导我们,或者挑拨我们与陈明的关系?”
周正帆点头:“你的顾虑很有道理。沈默的身份和动机必须核实,这些材料的真伪也要逐一甄别。但直觉告诉我,沈默说的是真的。他对父亲的感情,他调查的细致程度,他那种孤注一掷又小心谨慎的状态,不像演戏。而且……”
他顿了顿,指向关系图中陈明与“华安诊所”之间的连线:“沈默提到了诊所有地下密室和通道,他的手绘草图和我们技术侦查的初步结果有吻合之处。他还提到一年半前在那里开过会,有陈明参加。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密室,或者查到那次会议的蛛丝马迹,就能验证部分信息的真实性。”
马国强立刻说:“我马上安排人手,根据这张草图,结合我们的技术扫描结果,重点排查诊所和相邻办公楼的地下连通可能性。同时,调取一年半前那段时间,诊所及周边的所有监控记录(如果有保存的话)、车辆进出记录、人员往来信息,看能不能找到陈明或李建军等人的踪迹。”
“要秘密进行,绝对不能惊动诊所方面,更不能让陈明察觉。”周正帆强调,“另外,沈默的安全也要考虑。他今天露了面,虽然暂时离开,但难保不会被对方盯上。马局,你安排最可靠的人,在不被沈默发现的前提下, discreetly 寻找他的踪迹,提供外围保护。不是监视,是保护。”
“明白。”马国强记下,“那陈明那边……”
周正帆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沉默良久。陈明就像一颗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沈默的材料加剧了这种危险性,但仍然缺乏一锤定音的直接证据。贸然行动,可能打草惊蛇,也可能冤枉好人。
“对陈明,一切如常。”周正帆最终做出决定,“工作继续支持,态度保持尊重。但我们要调整调查策略。之前我们是泛泛地查他的工作轨迹,现在有了沈默提供的这些具体线索——比如他签过字的特定文件、他推荐过的具体专家、他与吴家会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我们要围绕这些点,进行精细化、逆向调查。”
他转身,目光锐利:“不要直接查陈明,而是查这些‘点’本身。查那些文件背后的项目到底有没有问题,查他推荐的专家有没有收受好处,查他和吴家会面前后发生了什么具体事项。用调查项目违规的名义,迂回接近真相。同时,要加强对陈明日常工作、通讯、社交的监控,但要确保绝对隐秘,不能让他有丝毫察觉。”
张正华补充道:“还有魏长明的死因。虽然过去很久了,但如果有疑点,我们可以以复查历史遗留问题或回应家属诉求的名义,重新调取当年的病历、抢救记录、现场情况,并秘密走访当时的医护人员和邻居。这件事我来协调,通过纪委的渠道,以检查医疗系统行风的名义进行,避免直接关联到**案。”
三人又详细讨论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明确了分工。周正帆负责总体协调和稳住大局,张正华负责纪委层面的调查和魏长明死因复查,马国强负责公安技术侦查、证据核实和沈默的保护。
晚上七点,张正华和马国强带着文件袋的复印件(原件由周正帆锁进保险柜)悄然离开。周正帆独自留在办公室,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反复思考着整个局面。
沈默的出现和带来的材料,就像在黑暗的迷宫中投下了一束光,让他看到了路径,但也照出了更多岔路和陷阱。陈明如果是“高级棋子”,那么他背后是否还有更高级的“棋手”?吴天华倒了,但网络显然没有停止运转。李建军在狱中,但会不会还有别的“执行者”?
还有魏长明。那个记忆中严肃正直的老书记,可能因为坚持原则而被害。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周正帆心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面对的就不只是**,而是更深的黑暗与罪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林晓薇发来的信息:“晚饭好了,回来吃吗?”
周正帆回复:“马上回。”
他关掉手机,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这座城市表面上光鲜亮丽,快速发展,但底下却暗流汹涌。作为市长,他不仅要推动发展,更要守护这座城市的公平和正义,守护像魏长明、沈默这样普通人的信念和期待。
第二天,一切如常。周正帆主持召开了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第四季度经济工作。陈明在会上汇报了优化营商环境工作的最新进展,提出准备选择两家开发区作为“标准地”改革和“容缺受理”试点。他的表现依然专业、沉稳,提出的试点方案考虑周全,风险可控。
周正帆认真听取,并提出了几点完善意见,最后表示原则同意,要求陈明牵头细化方案后尽快实施。会场气氛正常,两人之间的交流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只有周正帆知道,在会议桌下,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那是他和张正华约定的简易密码,传递着“按计划进行”的信息。
会议结束后,周正帆回到办公室,于晓伟送来一份报告——关于近期网络舆情中涉及市政府领导不实信息的处置情况汇报。报告提到,有几篇影射周正帆“借反腐排除异己”、“作风霸道”的帖子在个别小众论坛出现,但尚未形成热度,网信部门已按程序处理。
“市长,这些帖子出现的时间点很集中,内容也有相似之处,不像是普通网友自发行为。”于晓伟低声提醒。
周正帆扫了一眼报告:“知道了。依法依规处理就行,不用过度反应。”他心中明了,这可能是对手的反制手段之一,用舆论施压,扰乱视线。
下午,他按计划前往江市大学,参加一个产学研合作论坛。在车上,他接到张正华加密电话的简短汇报:“魏长明病历已调阅,表面看无异常。但当年参与抢救的一名护士长已退休,我们的人正在接触。沈默踪迹暂无发现,保护小组在预设区域未监测到异常。诊所地下扫描有进展,发现疑似人工构筑的异常空腔,具体性质待进一步分析。”
“继续,注意安全。”周正帆只回了四个字。
论坛上,他发表了关于“推动政产学研用深度融合,助力江市创新驱动发展”的演讲,与高校学者、企业代表热烈交流。在公众面前,他依然是那个思路清晰、务实进取的市长。
然而,在论坛间隙,他去洗手间时,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快速用一次性手机给沈默留下的加密邮箱发了一条简短信息:“材料已收到,核实中。务必保重,静候联系。” 发送后,他立即删除了信息记录和邮箱地址。
傍晚,周正帆回到市政府,正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常务副市长陈明。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市长,不好意思,耽误您下班。关于下午会上说的试点方案,我初步拟了个框架,想请您先看看,把把关。”
周正帆心中微凛,但面上不动声色,热情地招呼:“进来坐。这么快就有框架了?效率很高啊。”
陈明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将文件夹递给周正帆:“只是粗框架,主要明确了试点的范围、原则、主要措施和风险评估要点。我想着早点请您看看方向对不对,免得后面走弯路。”
周正帆接过,认真翻阅起来。方案框架确实写得不错,逻辑清晰,重点突出,既体现了改革魄力,也强调了风险防控。但在看到“试点区域选择建议”时,他目光微微一凝——陈明建议的两个试点开发区,一个是江北新区的高新园,另一个……居然是城东片区的老工业园升级区,而“华安私人诊所”正好位于那个老工业园升级区的边缘地带。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框架不错,方向是对的。”周正帆合上文件夹,语气赞许,“特别是把风险防控单独作为一部分来强调,很有必要。试点区域的选择……高新园没问题,但老工业园升级区,那边历史遗留问题多,产权关系复杂,企业类型多样,试点难度会不会太大?”
陈明解释道:“市长考虑得周到。不过我想,正因为那边情况复杂,才更有试点价值。如果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把改革推行下去,积累的经验才更宝贵,更能检验政策的普适性。而且,老工业园升级是市里的重点战略,如果能通过优化审批环境吸引优质项目落地,对推动整个区域转型升级也是利好。当然,具体实施时肯定会格外谨慎,步步为营。”
理由听起来很充分,符合陈明一贯的“敢于碰硬、着眼全局”的工作风格。
周正帆点点头:“有道理。那就按这个思路继续深化吧。具体试点区域,最终确定前再上会讨论一次。”
“好的。”陈明接过文件夹,似乎随口提起,“对了市长,昨天座谈会后,您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魏长明的人,我后来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了。”
周正帆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兴趣:“哦?想起什么了?”
“也不是什么具体的事。”陈明笑了笑,“就是记得以前在省里,好像听哪位老领导闲聊时提过,说下面有个县里有个老书记,挺倔,原则性强,退休了还被返聘当专家,好像姓魏。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您怎么突然问起他?”
这个问题很巧妙,既接上了昨天的话头,又轻描淡写地将“印象”推给了模糊的“老领导闲聊”,还将话题抛回给周正帆。
周正帆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些感慨:“是红旗乡的老书记,叫魏长明。我昨天接到他以前一个老部下的电话,说老人去世好几年了,最近家里整理遗物,发现老人留下些工作笔记,里面提到些当年规划上的事,好像有些困惑。老部下知道我认识魏老书记,就打电话来问问。我也是听他说起,才想起好像听你提过红旗乡那边,就顺口一问。看来是我记混了。”
这个解释也合情合理:老部下怀念老领导,发现遗物有疑,找现任领导询问,很自然。
陈明恍然:“原来是这样。老同志严谨了一辈子,留下些工作笔记也正常。可惜老人不在了,有些事可能也说不清了。”
“是啊。”周正帆附和道,语气惋惜,“老一辈的干部,很多都这样,认真。”
两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工作,陈明便起身告辞了。
办公室门关上后,周正帆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消失。陈明主动提起魏长明,是试探,还是无意?他的解释天衣无缝,但那种“恰到好处”的想起,反而让周正帆心中的疑虑更深。
他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打开柜门,看着里面沈默留下的那个文件袋。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场无声的较量。
他知道,陈明已经有所动作了。而他自己,也必须加快步伐。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那部红色保密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这部电话通常只在有重大突发事件时才会响起。
周正帆立刻接起:“我是周正帆。”
电话那头传来马国强焦急万分的声音,背景音嘈杂混乱:“周市长!出事了!我们派去寻找和保护沈默的小组……在城北‘清河雅苑’小区外,发现沈默驾驶的车辆发生**爆炸**!车辆完全烧毁,里面……里面有一具烧焦的遗体!消防和刑侦正在现场!初步判断……是**车内被安装了炸弹**!”
周正帆握着话筒的手,瞬间变得冰凉。
沈默……被灭口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电脑上的内部政务系统,弹出一条紧急通知窗口,来自市纪委的加急文件流转提示。他点开,是一份刚刚录入系统的《关于收到匿名举报常务副市长陈明同志有关问题线索的备案报告》,签发人是张正华。报告内容极其简短:“今日下午,我委收到匿名邮寄举报材料一份,反映陈明同志可能存在与私营企业主不当交往问题。按程序予以备案,拟作为一般线索留存。”
周正帆盯着屏幕上那短短几行字,又想起耳边马国强关于爆炸现场的急促汇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沈默刚把材料交给自己不到二十四小时,就遭遇“意外”爆炸身亡。与此同时,纪委“恰好”收到关于陈明的匿名举报并被“低调备案”。
这太像一套组合拳了——消灭关键的举报人和证据源,同时给调查对象披上一件“已被举报、正在核查”的看似危险实则可能起到保护或预警作用的外衣。
是谁在操控这一切?陈明自己?还是他背后的网络?
周正帆缓缓放下电话,坐倒在椅子上。窗外,夜色已浓,城市的灯火依旧辉煌。但他知道,最黑暗的时刻,或许才刚刚到来。对手的残忍和狡猾,远超他的预估。而沈默用生命换来的那些材料,如今成了他手中最烫手也最关键的筹码。
下一步,该怎么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