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内又再次陷入沉静。
严邵庆由京师物价切入,逻辑层层递进,最终将矛头直指两淮盐商,角度之刁钻,论证之清晰,让原本攻讦严党的周延、吴山都陷入了沉思。
徐阶没想到严邵庆会从此处破局。
如此一来,鄢懋卿的酷烈虽仍是问题,但性质已变,从激起民变的罪臣,变成了触动奸商利益而遭反噬的孤臣。虽然这孤臣自己也绝不干净。
看着严邵庆的数据分析,周延和吴山脸色越看越难看,他们弹劾鄢懋卿是实,但若真如严邵庆所言,背后是盐商操纵,那他们的弹劾无形中就成了奸商的帮凶,至少也是失察。
嘉靖又瞥了一眼严邵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这小子,倒是会找突破口。数据详实,推理也说得通,更重要的是,这个结论很符合朕的心意。
不是朕治国无方,不是官员无能,而是有奸商在捣鬼!
林润是周延的人,不能白死,虽然觉得严邵庆说的有道理。但是鄢懋卿不能就这么放过,不能让严邵庆主导话题,立刻出言。
“小严郎中所言不无道理。然,两淮生乱、巡按身死乃是事实,鄢懋卿难辞其咎。为大局计,问罪鄢懋卿势在必行。至于两淮盐商是否不法,自然也该查,但此乃另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周延还是依然坚持先把鄢懋卿抓回来问罪再说。
严邵庆虽然知道林润之死肯定是鄢懋卿弄死的,可眼下这种情况,必须让鄢懋卿安全回京,而不是戴罪回京。这是有天差地别的!
无奈的抛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左都御史所言极是!两事皆需处置,但需分而治之,方显陛下圣裁独断。”
“陛下,小臣以为,可明发上谕,以巡盐功成,回京述职之名,召鄢懋卿即刻返京,并令其将已清厘之盐税银两,悉数押解回部。如此,既全了朝廷体面,亦不让小人得以借待罪之名诋毁圣治。”
“至于两淮乱局,正如臣父方才所言,岂是寻常百姓敢为?背后定有主谋!臣建议,当派遣得力干员,会同厂卫,驰赴淮安,明为安抚劝返聚集盐户,暗则彻查鼓动民变、操纵物价之元凶巨恶!一旦查实,无论涉及何人,皆以谋逆论处,抄家没产,以儆效尤!”
“如此,则干事之臣得以保全,朝廷威严得以维护,蠹国之奸得以清除,陛下之圣明,亦将光照天下!”
一石三鸟!
严邵庆的方案,清晰地将召回鄢懋卿与打击盐商分割开来。
召回不再是认罪,而是功成身退;打击盐商不再是鄢懋卿的借口,而是朝廷维护稳定的正义之举。
嘉靖听着严邵庆的陈述,心中已然意动。
此策不仅保全了他的颜面,将民变定性为奸商煽动,更将后续清查盐政、抄没盐商资产的主动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那里面,可是有数不尽的财富……
徐阶、周延、马坤等人却是心中一沉。
他们本想借此机会重创严党,岂料被严邵庆一番连消带打,竟有可能让严家不仅脱身,还能借着打击盐商再立新功,甚至将未来两淮的利益也卷入囊中!
袁炜见状,已明白玉熙宫内风向已变,自认是摸清嘉靖态度的他立刻出列表态。
“陛下,小严郎中此言,抽丝剥茧,有理有据。两淮盐商盘踞地方,势力根深蒂固,若真是他们在背后搅风搅雨,其心可诛!臣以为,当务之急,确是应彻查盐商,而非问责鄢懋卿。”
袁炜的表态,瞬间让天平倾斜到了严家这边。
周延忍不住欲再争辩:“陛下,此事……”
“好了,行了!吵了这半天,还是小严爱卿说了几句明白话。”
“严邵庆。”
“臣在。”
“你年纪轻轻,倒是看得明白。朕,御极三十六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底下的人,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有些人,忘了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朕给他们饭吃,他们才能吃饭;朕不给他们,他们就不能抢!”
“争来争去,无非是觉得朕老了,糊涂了,可以被你们当枪使了,是吧?”
“臣等不敢!”群臣慌忙跪倒。
嘉靖目光扫过全场:“什么奸臣、忠臣?在朕看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就是忠臣!而我大明就没有奸臣!孰是孰非,朕心里清楚!”
嘉靖这话显然是为了照顾大家的面子,话里话外的都在说老严家是忠臣,那我等是什么?我们这些来煽风点火的言官是奸臣,这让在场的很多御史又脸红了。
“陛下圣明!”
严嵩领头,严党众人齐声高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徐阶、周延、吴山等人面色灰败,知道已成定局了。
嘉靖沉默片刻,权衡后最终做出了裁决:
“就依严邵庆所奏。”
“拟旨: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巡盐功成,着即日返京述职,一应盐税银两,随船解运入京,不得有误。”
“另,着锦衣卫、东厂即刻前往淮安,安抚地方,彻查鼓动盐户、操纵物价之不法情事。涉事盐商,一经查实,严惩不贷!其家产,悉数抄没!”
“陛下圣明!”
严嵩、严世蕃、严邵庆立刻躬身领旨。
严邵庆心中默然,因为心里清楚鄢懋卿不是什么好人,手段酷烈,贪得无厌,但鄢懋卿是严家放出去咬人的狗。
而两淮的盐商呢?
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严邵庆不想做过多的评价!
两淮盐商盘踞地方,垄断盐利,与各级官吏勾连,早已是尾大不掉、侵蚀大明的顽疾。苛待灶户、操纵市场之事没少做。
如今大明之势,犹如沉疴需用猛药。
鄢懋卿这条恶犬,正是用来撕开两淮盐政黑幕的那把尖刀。
唯有让他先狠狠咬开一道口子,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冲击得七零八落,朝廷方能有机会介入清算,为将来推行新政做准备。
此乃不破不立之道。
解两淮盐政之困,非一时一地之功,而是要借此契机,革除大明盐政积攒了二百年的陈疴旧弊,重塑纲纪。
“退下吧。”
“臣等告退!”
众臣心思各异地退出玉熙宫。
徐阶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低估了严家这个小孙子的能量。
马坤、周延、吴山则满心无奈,陛下心意已决,他们只能暂时蛰伏。
严世蕃用力拍了拍严邵庆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