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心中暗骂袁炜滑头,面上却是一派沉稳,向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诸位同僚,两淮之事,关乎国计民生,亦关乎朝廷体面。如今各执一词,真相难明。马部堂所言千万两,或为推论,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务之急,并非在此空泛争执,而是尽快稳定两淮局势,查明事实原委。”
“臣以为,应立即下旨,锁拿鄢懋卿回京。是非曲直,待其回京之后,由陛下亲自垂询,再由三法司详查,必能水落石出。”
“徐阁老此言,是意在将鄢懋卿锁拿回京问罪?”
“回陛下,老臣之意,自然是令其回京接受问罪。毕竟两淮风波因鄢懋卿而起,林御史之死亦与他脱不开干系,回京述职,澄清是非,亦是臣子本分。”
嘉靖尚未继续表态,严世蕃已冷哼一声,准备再次胡搅蛮缠。
严邵庆抢先半步上前说道:
“陛下,徐阁老老成谋国,所言让鄢懋卿回京陈情,乃是稳妥之策。”
此言一出,不仅周延、吴山、马坤等人愣住,连徐阶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严家这小孙子,竟会赞同?
严世蕃更是在背后直扯儿子的衣袖。
严邵庆不为所动。
“然则,如何召回,鄢懋卿回京之后两淮局面又当如何处置,方能彰显陛下圣明,维护朝廷体统,却需仔细斟酌。 若贸然下旨锁拿钦差回京,岂非坐实了官逼民反之说?
而且,小臣近日兼理户部浙江清吏司,如今京师物价飞涨,尤以盐、米为甚,涨幅逾倍乃至数倍,此乃事实,百官叫苦,百姓怨声,臣亦深感忧虑。
此时若贸然以问罪之名召回鄢懋卿,恐正中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的下怀,让他们以为,凭借些许鼓噪,便可动摇陛下钦命,否定朝廷国策!”
严邵庆接下来的话,更是让马坤、徐阶等人脸色僵住。
“微臣查阅漕运文书,近来运河畅通,并无阻滞。两淮纵有骚动,亦未至断漕运之程度。那么,这波及京畿、迅猛异常的物价飞涨,从何而来?”
严邵庆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由吕芳接过,呈送御前。
“此乃臣命人详查的京中近日物价清单,柴薪、米、盐等几乎同步、全品类大幅上涨!
物价暴增,幅度惊人,且步调一致。
此等现象,绝非天灾以及寻常市场波动所能解释,分明是有人暗中串联,囤积居奇,操纵市价,意图以此要挟朝廷,逼迫陛下中止盐政清查!”
“谁能有如此能量,操控数省物价?
谁又最惧怕朝廷清查盐课,断其财路?
非是鄢懋卿一人能激起如此风浪,而是那些盘踞两淮、富可敌国、手眼通天的盐商巨贾!
是他们,在背后煽风点火,鼓动盐户闹事在前;也是他们,在京师兴风作浪,抬高物价在后!
其目的,便是要让陛下、让朝廷投鼠忌器,就此罢手!”
听到这,严世蕃又是一脸傲娇的看向徐阶,那眼神无不在挑衅那是我严世蕃的种!有我严家家风!
如果说前面严世蕃只是猜测两淮背后作乱的话,那严邵庆这番话就是有理有据再次重提,双倍暴击!
严世蕃老怀欣慰,当即又是双手拍了起来。
“本官就说,朝中定是有奸臣要害陛下!要污了陛下圣明之名!小严郎中觉得,这两淮的盐商巨贾这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数省的物价。如此整齐划一、无视漕运状况的暴涨,若非人为串联操纵,实在难以解释。”
“咳~”
严嵩咳嗽了一声,给儿子,小孙子一个眼神,意思是到这里差不多够了。
嘉靖看向马坤:“马尚书,你来说说京城物价上涨涨到什么程度了,可有查明具体是什么原因?”
马坤闻言,脸上不由涨红,此前只知道是鄢懋卿之过,却未深究细节。
而在场的其他官员也是只听底下的人抱怨物价飞涨,日子难过,却从未像严邵庆一样去了解具体涨了多少,涨在何处。
马坤答不上来,只得先行跪地请罪:“臣……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这是一个户部尚书的失职。
嘉靖又看向躲在吕芳身后的陈洪:“陈洪,你负责采买,京城物价情况,你应当知晓。你来说说。”
“是,陛下。”陈洪连忙躬身,“据御膳监孟冲此前禀告,小严郎中所查京中物价高涨之数目,大抵属实。户部浙江清吏司此番确实用心,查证详实。”
陈洪倒是聪明,特意为马坤开脱,将功劳归于户部浙江清吏司,暗示马坤并未全然失职。
“都拿去看看吧。”
嘉靖语气带着几分讥讽,“免得天天喊民不聊生,却连如何不聊生都不清楚,就知道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连根源何在都弄不明白。”
嘉靖这话委实有点杀人诛心了,把周延和御史还有马坤、徐阶等人给羞的脸红。
吕芳将那份附有市场物价对比数据分析的奏疏传给众臣阅览。
严嵩最先看完的,传给徐阶后,接着袁炜再到六部尚书。
众官员一睹那份物价清单,无不面露惊异,交头接耳。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清晰明了的账目?各项物资价格、历年对比、涨幅比例,皆以表格图表列明,一目了然,以往纷繁复杂、难以理清的数据,此刻竟如此清晰。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马坤看了都忍不住低声惊叹。
“太清晰了!历年对比,涨跌缘由,几乎跃然纸上!”
“以往只知道物价涨了,却不知涨在何处,为何而涨,今日方知,数据竟能如此说话!”
能不清晰吗?严邵庆几乎把现代市场调查报告的模式都搬到了奏疏里,几年数据列为图表一对比,趋势、异常、关联无所遁形,在这大明朝堂之上,简直是降维打击!
有了严邵庆的数据作为依据,吏部尚书吴鹏、刑部尚书何鳌更是出口相助:
“陛下,臣等看了这份数目,倒是也觉得虽然如今两淮之变虽然未曾具体查明,但小严郎中所言却是有几分道理。”
“陛下,鄢懋卿手段或许有不当、行事操之过急,然其奉旨清查盐课,触及的正是此等国之蠹虫!若此时朝廷退让,严惩干事之臣,则此后谁还敢为陛下、为朝廷触碰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今日他们能操纵盐价,明日就能操纵米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