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码头,顺天府的衙役与京营里的,层层布防,将整个码头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河面上,所有民用船只被勒令远离;岸上,焦急的客商、待雇的力夫、南来北往的旅人,都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隔在外,引得一众抱怨与好奇的张望。
“这又是哪位大官的途经?好大的排场啊!”
“不像迎官,倒像是在等卸船……瞧那船上吃水,深得吓人!”
严邵庆一脸不情愿的被老爹严世蕃拉到码头来,站在最前沿,身后是一众心照不宣的严党官员。
严世蕃负手而立,肥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热切,侧过头看着严邵庆难掩兴奋。
“庆儿,今日你鄢世叔到京!整整五船,三百万两明账入库,堵那帮清流的嘴!还有那……嘿嘿。陛下内帑此番丰盈,终于能解了严家的压力,往后这朝堂,谁还敢说我严家半个不字?”
严邵庆心中却是一声暗叹。
爹,声势造得太大,过犹不及。此刻这通惠河两岸,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有羡慕,有嫉妒,更有仇恨。
树欲静而风不止,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死啊?
就在这时,河道上游,几个黑点迅速放大,五艘官船慢慢靠近。
船身吃水极深,船舷几乎与浑浊的河面平齐,航行缓慢而沉重,船头插着是钦差的旌节和硕大的鄢字旗。
“来了!船队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瞬间被牵引过去。
船队缓缓靠岸,沉重的跳板搭上码头。
率先冲下的是一队队手持兵刃、神情肃杀的漕兵,他们迅速接管了核心区域的防务,将原本的顺天府衙役挤到外围。
紧接着,监工的吏员呼喝着,驱赶着大批早已等候多时的力夫上前。
“嘿呦……嘿呦……”
沉重的号子声响起,一口口贴着户部封条、需要四五名壮汉才能勉强抬动的巨大木箱,开始从船舱中被艰难地挪移出来。
哐当一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一组力夫脚下打滑,一口箱子重重砸在码头上。箱盖在撞击下震开,刹那间,白花花、银灿灿的官锭滚落一地!
“嘶!好多钱!”
码头内外,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惊呼。
“银子!真是银子!”
“全是白银!这一箱得有多少?”
“千万两!外面传的千万两,怕是真的!”
严邵庆冷眼看着那满地的银锭,以及周围人脸上混杂着贪婪与震撼的神情,有些想笑。
千万两?
真当两淮是聚宝盆,取之不尽么?这夸大其词的谣言,怕是徐阶那些人也功不可没。
鄢懋卿啊鄢懋卿,你刮地三尺,这两淮也糟蹋的差不多了。
混乱中,鄢懋卿终于在几名身姿曼妙、以轻纱覆面的娇俏婢女簇拥下,从为首的主船舱中踱步而出。
此时意气风发的鄢懋卿,目光扫过满地银锭和那几个吓得面如土色、瘫软在地的力夫时,脸色瞬间阴沉,厉声斥骂。
“没用的蠢材!没吃饱饭吗?摔坏了陛下的银子,把你们全家填进去都抵不了罪!都给本官仔细着点!快搬!”
随着下船的,是一个个抱着琵琶、古琴等乐器的班子,男女皆有,气质不俗。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从力夫身上移开,那十几名美婢在管事引导下,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旁边备好的华丽马车,香风阵阵,环佩轻响。
鄢懋卿的目光掠过她们,带着一丝男人都懂的得意。
鄢懋卿对这些人倒是眉开眼笑。
“大家一路辛苦了,且先回去好好歇息。”
这鄢懋卿在巡盐两淮期间,不仅敛财,更沉迷声色、生活极度腐化此刻展露无遗。
“东楼兄!邵庆贤侄!诸位同僚!劳动诸位大驾亲迎,懋卿何德何能,惶恐,惶恐啊!”
鄢懋卿笑容满面地快步走向严世蕃,老远便拱手作揖,语气热情洋溢。
严世蕃亦是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把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
“景卿辛苦了!此番巡盐,披荆斩棘,为我等立下汗马功劳,莫说来码头迎一迎,就是摆酒三日,亦不为过!”
两人把臂言欢,气氛热烈,周围官员也纷纷上前道贺,马屁如潮。
寒暄几句,鄢懋卿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严邵庆。
“邵庆贤侄愈发有严家之风,气度沉凝!我在两淮便屡屡听闻,贤侄在陛下面前应对得体,圣眷优渥,真是后生可畏,严家后继有人啊!”
“世叔谬赞。小侄在京城不过是守着规矩办事,哪比得上世叔在两淮翻云覆雨,一手银子一手刀子,杀得盐商哭爹喊娘,连巡按御史都畏罪自杀了。这份本事,小侄怕是这辈子都学不来。”
鄢懋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却又不好发作。
严世蕃见状,立刻重重一拍严邵庆的后脑。
“浑小子!怎么跟你鄢世叔说话的!没大没小!你世叔那是为国操劳,手段狠了点,那也是为了朝廷的银子!”
“景卿莫怪,这小子被老爷子给惯坏了,嘴上没个把门的。”
鄢懋卿干笑两声,勉强接话。
“无妨无妨,贤侄心直口快,是真性情。”
正当码头上一片喧嚣,严党核心人物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时,一名身着普通家仆服饰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挤到严世蕃身边,低声急速禀报了几句。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依旧与鄢懋卿谈笑风生,对严邵庆递过一个只有两人才懂的眼神。
严邵庆读懂了老爹眼神里的信息,陆炳进宫了。
几乎就在码头银箱坠地的同一时刻,西苑玉熙宫内,锦衣卫都督陆炳向嘉靖清晰地汇报着两淮的情况。
“据查,此次巡盐,实发官船五艘。三艘明载盐税银三百万两,已如期抵达通州码头,正在卸运。另有两艘船上所载,经多方印证,亦在二百万两。”
“五船……合便是五百万两。陆炳你说这往年两淮盐税,即便丰年,也不过百万之数。
你说说,这多出来的四百多万两,是鄢懋卿真的本事通天,还是……大明盐政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上下其手,积弊如山,以至于随便派条恶犬下去撕咬一番,就能扯出这么一大块肉?
两百年的盐政是不是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鄢懋卿在两淮随便舞舞的三板斧,打击私盐,提升税赋,在抄抄不听话的盐商就这么丰收了,这和清朝收缴上去的两千万两白银确实没法比。
也没见清朝把盐商逼死,老百姓不吃盐。这盐产量只要放开,薄利多销就是收好多好多的银两。被谁垄断而已!
陆炳的头垂得更低,叫他杀人可以,这等牵扯国本、动摇朝局的话语,他一个字也不敢接,只能如实讲他所知道的。
“臣不敢妄断。然两淮之地,盐商十室九空,灶户逃亡者众,怨声载道亦是实情。”
嘉靖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陆炳,望向殿外,严党、清流、盐商……这满朝文武,这天下谁又比谁干净?
鄢懋卿要赏,但盐政,也想动。
这大明天下的银子,不能总次次靠巡盐,派一条恶狗去抢。
可嘉靖一想老祖宗之法摆在那,这朝廷反对之声又是一片。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就这样吧……年纪大了,也懒得动。
还是去看看陶天师这次挺不挺得住吧!天师也没能逃脱生老病死!
修仙尽头谁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