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亲自下场,这等诛心之论,谁人接得住?这还如何辩驳?
都察院的御史们顿时慌了神,冷汗涔涔而下。
此时,严世蕃更是领会了老爷子的深意,也揣摩出嘉靖七八分心思,如此大好局面,岂能错过。
当即先声夺人,发起反击。
陛下,臣看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有意在构陷陛下!
鄢懋卿乃陛下钦点的巡盐钦差,代表的便是陛下天威!如今做出成绩,有人便急不可耐地跳出来阻挠,其心可诛!
为何往年盐税寥寥无人吭声?无非是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们平日里倚仗盐利,中饱私囊,自然不敢触犯天颜。
可一旦有人动了他们的命根子,便狗胆包天,假借盐丁造反之名,行声讨鄢懋卿之实,那便是声讨陛下!此乃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想陛下乃圣君临朝,励精图治,四海升平,治下百姓无不感念恩德,岂会有官逼民反之事?这分明是有人构陷忠良,污蔑圣治!”
众人心中念念的小阁老终于登场,可这一顶顶质疑圣裁、污蔑圣治、其心当诛的大帽子扣下来,简直是无懈可击的绝杀。
严世蕃直接不要脸的将一场政见之争,硬生生拔高到了谋逆的层面。
谁敢赞成?谁敢反对?
赞成便是认同严世蕃,反对便是坐实了谋逆的嫌疑。
众臣心中无不暗骂:“奸臣!”
却无人敢在此刻直面其锋,大家原本只是发表政见而已,严世蕃狗贼不讲武德直接掀桌!还怎么辩?
大理寺卿张舜臣更是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站在严嵩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严邵庆,心中感慨:这老严家…老的是权臣就算了,还有一奸臣,旁边还站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佞臣,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严邵庆感受到那道目光,心中无语:“你看我作什么?那是我爹说的,又不是我,我脸上又没写我是佞臣!”
严世蕃虽未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无疑都是冲着礼部尚书吴山和左都御史周延而去。
场面一下又混乱了,都察院周延、礼部吴山,那八名御史更是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轻易接话,生怕又落入言语陷阱。
“严世蕃!你休要血口喷人!”
周延及八名御史慌忙跪地请罪。
“陛下恕罪!”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
徐阶暗自摇头,周延与吴山终究是太过方正,被儒家君臣大义框住了手脚,严世蕃一番胡搅蛮缠,竟让他们自乱阵脚。
他们这一请罪,岂非对号入座就是严世蕃口中所说的那某些人?倒显得他严世蕃是忠臣。
“玛德!终日将陛下当作挡箭牌,着实可恨!”
眼见严世蕃将场面彻底搅浑,甚至引火烧身到所有质疑者头上,严嵩终于再次开口,皱着眉头对严世蕃的呵斥:
“严世蕃!放肆!陛下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在座诸位皆是国之栋梁,内阁、六部、五寺堂官在此,议的是两淮实务,求的是社稷安稳,岂是让你来指桑骂槐,妄测人心的?
此等不利于朝堂和睦团结之言,休得再提!”
严世蕃被老爹呵斥,非但不恼,反而乖乖退后一步。
“是,元辅教训的是,下官失言了。”
这一番又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父子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既由严世蕃完成了最凌厉的反击,打压了对手气焰,又由严嵩出面顾全大局,彰显了首辅气度,好人坏人全让他们做尽了!还给了嘉靖台阶下。
果然,嘉靖对严世蕃也很无语,每次都拿自己当肉盾。
心中自是了解吴山、周延秉性,虽不喜其迂直,却也知其绝非叛逆之臣,见严嵩如此说,便也顺势道袍一挥。
“都起来回话吧。周延无罪,吴山亦无罪。朕,还没昏聩到忠奸不分。”
吴山、周延等人如蒙大赦,谢恩起身,今日没拿下鄢懋卿不说,还落了下乘。
第一轮交锋,严家凭借嘉靖的偏袒和娴熟的政治表演,稳住了阵脚。
一直冷眼旁观的徐阶,今日也算是看明白了。
这能让嘉靖不惜亲自下场回护,严家私下必定塞黑钱。献上了让陛下无法拒绝的诚意,一笔足以让内帑丰盈的巨款。
具体数目虽不可知,但足以买下鄢懋卿狗贼的性命。
从官逼民反和逼死御史的两条罪状已难撼动鄢懋卿,因为那确实是在打陛下圣明的脸。
既然你们能用钱粮打动圣心,那我同样能从钱粮上让你们被圣心猜忌!
徐阶决定退而求其次,给严家上点眼药。
得到徐阶眼神授意,户部尚书马坤站了出来。
“陛下!臣执掌户部,所思所虑,唯国本耳!往年两淮盐税,岁入多则七八十万,少则三五十万两。何以鄢懋卿一去,便听说搜刮出千万两之巨?”
马坤刻意在千万两上加重了语气,你鄢懋卿不是能吗?那就捧死你!一开口千万两,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嘉靖的眼皮都微微一动。
马坤继续道:“此非整顿积弊,实乃刮地三尺!臣敢问,若真能轻易搜刮千万两,那往年盐税为何如此之少?是历任官员皆无能,还是这其中巨额的差额,早已成了某些人的囊中之私?”
“而如今,停靠淮安的官船仅有三艘!即便满载,又能载银几何?那其余的、传说中的千万两雪花银,如今又在何处?鄢懋卿如此巨贪,陛下若不严查不足以正纲纪,不严查不足以儆效尤、不严查不足以平民愤。”
“千万两!”
这个数字太过骇人,就连严世蕃也皱起了眉头,这马坤可以信口开河,但其指向却极为阴险,没想到徐阶这死阴货也开始出阴招了!
自古圣心难测,亦最难把握,如果嘉靖心中起疑心,老严家也并非稳操胜券。
马坤意在点燃嘉靖道长心中那根最敏感的疑弦,你们严家,这些年到底背着陛下,吞了多少?
“陛下,臣严邵庆年轻识浅,于钱粮度支之事远不及马部堂精通。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部堂。”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的竟是许久未说话的严邵庆。
“马部堂方才提及千万两之数,不知此数是据何而来?是鄢大人行文户部的禀报,还是两淮盐司的账册明细?”
马坤一时语塞,他哪里拿得出千万两的证据,这本来就是徐阶授意他用来搅混水,引发嘉靖疑心的策略。
忽略了,还有户部的一个小叛徒在这里。
“这…此乃据两淮商民哀嚎及盐税逆推所知。”
“哦?原来是推测。”
嘉靖的目光在严邵庆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徐阶和袁炜。
“两位阁老,也说说吧。”
袁炜立刻躬身,他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殿试和青词上,岂愿卷入这等漩涡,今日只当是来看一场大戏的。
“陛下,臣近日忙于殿试筹备及为陛下斋醮祈福撰写青词,于两淮具体钱粮数目未能深究,不敢妄言。徐阁老老成谋国,想必已有公断。”
熟练地将皮球踢给了徐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