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你听听。庆儿都看得比你明白。你这一天天,脑子真是被银子塞满了!”
严世蕃被老父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爹!哪有庆儿说的那么严重……”
严嵩手握茶杯看向自己这个寄予厚望的小孙子,脸上露出笑容。
“庆儿,你给你爹好好说说。”
严邵庆点点头:“爹你想想,往年两淮盐税才几十万两,鄢叔这一去,暴增至上百万两,四大盐区收回来五百三十万!陛下会怎么想?
他会认为往年盐税被贪墨了多少?我们严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这无异于是引火烧身!”
严世蕃却是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那是景卿有本事!
陛下如今修道,内帑空虚,正缺钱呢!爹您觉得,陛下会眼睁睁看着本该流入内帑的二百万两巨款,落入您和鄢叔的口袋?
那都是陛下的钱!此举是触动逆鳞,是取死之道!那两百万两,两艘大船目标太大,爹觉得能瞒得过锦衣卫的耳目吗?
听到这,严世蕃又是冷哼了一声,强辩道:知道了又能怎样?
那届时徐阁老、袁炜那马屁精、还有户部马尚书、礼部的吴尚书、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大人……多少人正瞪大眼睛等着找我们的错处!
如此巨款,若被他们弹劾我们贪墨国之岁入大半,欺君罔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就算陛下想保我们,恐怕也难以违逆群臣的汹汹之意!
严邵庆说的这些严世蕃心里哪能不清楚,只是舍不得这两百万两银子,严世蕃默默的撇撇嘴,在朝为官,身处争斗这不是家常便饭,转头端起茶杯喝茶。
反正严世蕃现在也算是看清了这个家,如今自己想贪墨一点银钱,老的老的教训不说,小的小的还要顶嘴!
老严家上下几百口人,不要吃饭吗?
严嵩是赞许地看了一眼小孙子,对严世蕃说道:
“庆儿所言,正是我所虑。东楼,你的眼光,要看长远。这二百万两,我们一文都不能拿。非但不能拿,还要让它全部光明正大地进入陛下的内帑!”
严世蕃心疼得嘴角直抽搐,感觉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
“爹!二百万两啊!全都入到内帑,这……景卿那边怕也不好交代啊……”
严邵庆见爷爷与自己想法一致,心中大定。
“爹,此事必须赶在消息进宫之前,奏明圣上。实收盐税五百三十万两。其中盐政繁杂,胥吏奔波,沿途护卫、犒赏等,支取个三十万两作为公务开销及辛苦钱。
孩儿觉得,陛下不会深究,反而显得我们体恤下情,做事周全。”
严嵩面露笑容,心道:吾孙儿可教也!
这主动坦白,贪在明面,陛下得此钱粮,些许三十万两那都是小事儿。
“至于那两百万两,必须强调鄢懋卿深知陛下内帑空虚,特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经由赣江进入鄱阳湖,再入长江至南京在北上是为了掩人耳目,直送内库,以备陛下修道及宫廷用度!
如此,方能彰显我严家毫无私心,一切以陛下之意为准则,清流若弹劾,便是阻止银子进入内帑,与陛下作对!”
明暗双线,请君入瓮,看来老爹是站在那小子一边了,严世蕃一脸不高兴,凭什么?整个大明就我们严家一家贪吗?为什么总揪着我口袋的银子!哼,显然内心还在极度挣扎。
一边是多年的兄弟和触手可及的巨款,一边是老父和儿子指出的明哲保身之道。
景卿那边,会甘心听从如此安排?到嘴的肥肉硬要吐出来,若阳奉阴违,逼急了干脆反咬一口……
见严世蕃还在犹犹豫豫,严嵩瞪了他一眼:
“若景卿识相,按计行事,那三十万两,够他们上下分,我也可保他无恙,日后自有补偿。若景卿不识相,不听招呼……
呵呵,庆儿你明日就上疏,参他一个巡盐期间,苛政虐民,逼死盐商,激变地方,有负圣恩!
把你鄢世叔如何在地方上横征暴敛、激起民怨的桩桩件件都给他抖出来!到时候,别说三十万两,他鄢懋卿连脑袋都保不住!
东楼,你和他,谁轻谁重,你自己掂量!”
严邵庆默默点头,还是老爷子果断呐!不过严邵庆心里面确实也这么想,但是老爹面前,做儿子的不敢这么说。
见老爷子如此,严世蕃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宫里头那位这次可能真的是会动刀子!咬了咬牙,脸上闪过一丝肉痛:
“爹,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亲自派人快马加鞭去见景卿,务必让他按计行事!”
“嗯,去吧,务必办妥。”
书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严嵩看向严邵庆,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庆儿,你今日能见微知着,虑及长远,很好。权势财富,皆是浮云,过眼云烟。陛下的信任,才是你今后立足的根本。舍得二字,有舍,方有得。”
“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
远在千里的浙江淳安县,新上任没几天的知县海瑞,正对着鄢懋卿巡盐衙门发来的一纸公文,眉头紧锁。
淳安县,是浙江、安徽、江西三省交界地带的交通要冲,是连接两浙盐区与江西盐销区的关键通道,素有往来三省的孔道之称。
鄢懋卿要路过淳安此地,按照礼仪,海瑞是需要做好接待工作的。
虽然浙江开了勘合贸易区,路过淳安的客船增加了许多,老百姓通过售卖一些吃穿物品,生活条件也好了些,但此地本就贫瘠,非一朝一夕能富。
这鄢懋卿来一趟,只怕要让本来就贫穷的地方雪上加霜了。
据两淮逃跑这里的老百姓所说,这鄢懋卿所到之处就跟蝗虫过境一般,那真的是比倭寇还可怕,如今别说淳安县了,就是上级的严州府知府都快愁死了。
虽然鄢懋卿发给各地的公文上冠冕堂皇,要求沿途州县俭朴接待,勿扰民间,但海瑞早已从过往商旅和官场其他同僚那,得知这位鄢钦差真实的做派是奢靡无度,索求无厌。
“简朴接待?”
海瑞冷哼一声,将公文拍在案上。
“此言无非是欲盖弥彰,试探地方官是否懂事罢了。”
县丞田有禄在一旁忧心忡忡:“海知县,鄢懋卿是严阁老门下红人,权势熏天。
他若路过淳安,我等若按公文简朴招待,恐其不满,借故刁难;若隆重接待,又违背其公文所示,且耗费县帑,苦了百姓。这如何是好?”
“呵呵,他鄢懋卿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本官便成全他!”
“他发此文,我便依此行文!”
“你即刻起草一份禀文,以鄢懋卿巡盐衙门此前下发的所有要求节俭的公文为依据,必须详细抄录!”
“同时,详细禀明我淳安县库空虚,民力维艰,实在无力承担奢华接待。询问鄢大人,既然屡次申明要节俭,那我淳安便按最简标准准备,一饭一蔬,皆是民脂民膏,望钦差体谅下情,是否可行?”
田有禄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海瑞的意图,只不过这新上任的海大人是真的头铁啊!
禀文很快拟好,海瑞亲自修改审定,派人送往鄢懋卿船队预计经过的前站。
行进在运河上的鄢懋卿收到了这封来自淳安县的请示公文,随手翻开,但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海瑞信上内容前后嘲讽了一番鄢懋卿,淳安县本着喜迎上差的到访,但是从两淮的百姓口中得知,两淮的官员居然敢不听上差的命令。
胆敢以豪华、奢侈的极端浪费的骚扰百姓来接待您,以至于两淮地区现在是寸草不生……下官作为淳安新知县,顿感迷茫,不知淳安应如何招待您?
海瑞引经据典,将他之前所有要求节俭的公文内容一一列举,最后反问鄢懋卿是否应按此严格执行。
“好个海瑞!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竟敢这样调侃我!竟如此不识抬举!”鄢懋卿气得将公文摔在桌上。
鄢懋卿身边幕僚汤星槎捡起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海瑞果然是人如其名的海刚峰啊!
“汤先生,这个海瑞谁啊?这背后难道有什么背景不成?本官实在气不过,不收拾他一顿难解本官心头之恨!”
“回抚台,这海瑞乃嘉靖二十八年举人,因两次科举都未中进士,便放弃科考,授福建南平县儒学教谕(正八品)。海瑞在南平教谕任上满三年,考核结果都为上等。
不过此人,有个臭毛病,在福建南平到处得罪人,是个出了名的刺头,所以有海刚峰的称号。
而且下官听闻,据说南平的同僚们受不了海瑞,又见上司喜欢他,对海瑞没有一点办法。于是便纷纷举荐,希望早一点把他调离,大家集资帮海瑞补了个缺,刚好升到了浙江淳安知县,离开南平。
观此人,海瑞今日此举,分明是故意刁难。
若我等坚持要去淳安,他必按公文所说,以粗茶淡饭相待,届时抚台颜面何存?
若我等责他招待不周,他便可拿出这禀文和部堂您以往的公文,反告我们出尔反尔,勒索地方。此事若传扬出去,于抚台清誉有损啊……”
鄢懋卿脸色铁青,以他的身份固然可以凭借权势强压海瑞,但此事确实是自己发文在先,被海瑞抓住了话柄。
眼下是满载银两要回京,风头正劲,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不宜在此等小事上给干爹横生枝节,落人口实。
“哼!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也配让本官费心?”
鄢懋卿拂袖怒道。
“传令下去,船队绕过淳安,不走那条水道了!本官倒要看看,这海瑞能硬气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