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县丞田有禄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到淳安县衙后堂。
只希望海知县口中所谓的简朴,可千万不要简朴过头,惹得鄢抚台大怒!
田有禄盯着后堂膳房备好的接风宴,眼前发黑,几乎差点要晕过去。
只见后堂八仙桌上只摆放着,一碗清水煮的白菜,三碗稀薄得小米粥,外加一盆干硬的馒头。
这便是知县海瑞为迎接钦差鄢懋卿所准备的全部接风宴。
“尼玛!”
田有禄觉得自己被海瑞硬生生拖上了贼船,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海瑞怕不是有毛病吧!
你他娘的就拿这个来考验鄢懋卿?这分明是拿整个淳安官场的前程作死! 完了,自己这个县丞怕是干到头了,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位不靠谱的上司?
田有禄原以为,海瑞所谓的请示,以淳安的条件招待规格稍逊于别处地方,降低鄢懋卿的心理预期,以免到时候不满意,当场发作。
可眼前这桌宴席,简直是对鄢懋卿的公然挑衅!
田有禄很生气,欲哭无泪,一路小跑赶到码头。寻到正在等候鄢懋卿的海瑞,都快急哭了。
“海知县……您可要三思,再三思啊!鄢抚台是何等人物?他跺跺脚,咱们浙江都要抖三抖!您就在后衙备下这些?
倘若怪罪下来,咱们淳安上下谁也担待不起啊!
下官知道您清廉,咱们哪怕不设宴、不请戏,这程仪总得备上一份厚厚的吧?
下官这就去召集乡绅,好歹凑个几千两银子奉上,全了礼数,也全了我等的身家性命啊!”
海瑞立于码头,目光平静地望着江面,江风拂动着那一身全是缝缝补补的官袍,不为所动。
“田县丞。鄢抚台巡盐衙门行文各州县,三令五申,所有接待,务从俭朴,不得扰害百姓。白纸黑字,墨迹犹新。我等严格遵照上宪指令行事,何错之有?何须担忧?”
海瑞转过身,冷冷的盯着田有禄,给他莫大的压力。
“田县丞觉得是要行阳奉阴违,欺瞒上宪?还是认为,鄢抚台那番俭朴之言,只是口是心非,我等便该罔顾法令,行那阿谀逢迎、科派百姓之事?”
“我……”
田有禄被噎得哑口无言,心里编排:这海瑞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二傻子。官场惯例如此,可这话怎能放到明面上说?跟这种人搭班子,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此事无需再议。鄢抚台若至,便以此席相待。若有怪罪,一切自有本官承担。”
看着海瑞那副油盐不进、铁了心的模样,田有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只觉得自己这官算是走到尽头不说,估计还要被牵连问罪了。
从巳时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未时,淳安码头上一片寂静始终未见钦差船队的旌旗,衙门后堂内那桌宴席早已凉透。
田有禄在恐惧中煎熬,就连流放千里该带哪些行李都在脑中盘算了好几遍。
直至申时,派去前方盯梢的衙役王三才气喘吁吁地奔回。
“来、来了吗?到哪了?”
田有禄已顾不上海瑞,抢上前急声问道。
王三喘了几口大气,摆手道:“绕、绕过去了!鄢钦差的船队,在岔河口直接拐进支流,绕开咱们淳安,往建德方向去了!”
田有禄闻言,双腿一软,几乎都快瘫坐在地,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自下定决心,往后衙门里的规矩得改改了,定要叮嘱手下人离这位海知县远些,免得被他那不要命的原则牵连。
绕道而行的鄢懋卿终究心有不甘,暗中遣人去淳安打探,想看看那海瑞是否真如信中所言那般头铁。
当探子回报,确认淳安县果真只备下清水白菜、稀粥馒头时,鄢懋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恨不得要给自己一个耳光,真是犯贱给自己找气受!
“好个海刚峰!竟敢如此羞辱本官!”
身旁的幕僚汤星槎连忙劝道:“抚台息怒。此人乃出了名的刺头,软硬不吃。好在咱们已绕道而行,若真去了,面对那桌清宴,您才是真的进退两难。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当以回京大事为重。”
……
西苑,玉熙宫。
吕芳轻步走到闭目养神的嘉靖道长身旁,低声说道:“皇爷,工部虞衡司郎中严邵庆在宫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宣。”
严邵庆得到通传,感谢的向吕芳点了点头,躬身入内走到道台下恭敬行礼。
“臣严邵庆,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小严爱卿,近日不在虞衡司督建你的小学,跑来朕这里,所为何事?”
“启禀圣上,臣祖父年事已高,不慎感染风寒,臣今日前来代祖父向陛下请罪!”
严邵庆不敢起身,反而将头埋的更低,心里面埋怨胖爹不靠谱,让自己孤身前来请罪!还不是心痛那两百万不想见道长!
“哦?”
嘉靖眉梢微挑,看了一眼身旁的吕芳。
“严阁老何罪之有?”
吕芳也是心中诧异,这老严家今日唱的又是哪一出?
“祖父听闻鄢懋卿鄢大人巡盐归来,此行虽共计收得盐税五百三十万两,虽因巡盐公务繁杂,沿途开销甚巨。然鄢大人……未能恪尽职守,竟未得圣恩先行用掉了三十万两!
如今只剩五百万两押解回京,已悉数造册,准备入库!祖父闻之,深觉御下不严,惶恐无地,特命臣前来向陛下请罪!”
嘉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吕芳转呈的奏疏,并未立刻翻开。
“小严爱卿,你方才说,总共是五百三十万两?鄢懋卿花用了三十万两?”
“回陛下,正是。盐政之难,胥吏辛苦,故酌情支用,望陛下明察。”
“哦?”
得到严邵庆明确回复,嘉靖再次瞥了一眼身旁的吕芳。
那意思是在询问吕芳,方才锦衣卫还密报鄢懋卿仅遣三艘大船回京,另有两艘奔江西而去,朕还为此事在玉熙宫为此发了一通脾气。
如此看来,竟是朕错怪老严家了?
吕芳此刻也有懵逼了。
这老严家这次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了?这作风与往日大相径庭,莫非真是……
忠心耿耿?
碧血丹心?
公忠体国?
国之干臣?
赤胆忠心?
吕芳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能想到的褒义词,竟一时找不到最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老严家今日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