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贾应春,严邵庆回到户部衙门,刚在浙江清吏司的值房坐下没多久,便有书吏来请,说方侍郎有请。
严邵庆虽感到疑惑,但心想:方钝方侍郎如今代管户部,又是此前协助过严家动员晋商出力甚多的人物,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怠慢。
来到左侍郎值房,方钝正伏案查阅文书,见到严邵庆进来,立刻放下笔,脸上堆起热情却不失威仪的笑容。
“小严郎中来了,快坐,快坐。”
方钝笑呵呵的亲自给严邵庆斟了杯刚沏好的热茶。
严邵庆连忙躬身接过:“方侍郎折煞下官了。”
“诶,你我同在户部当差,又曾共谋大事,何必如此见外。”
方钝摆手让严邵庆坐下来说话,有意无意的说着户部现在的处境。
什么各省的积欠要催,文书都快堆成山了;九边的饷银要筹,杨部堂那边已是三催四请;京城百官的俸禄……
唉,陛下仁德,动用内帑发了一次,解了燃眉之急,可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总不能一直指望陛下吧?传出去,我等臣子颜面何存......诸如此类的!
方侍郎又是一叹:“贾部堂这一走,户部这摊子,真是千头万绪,难啊!
严邵庆也只能点头附和:“方侍郎辛苦,部务繁杂,度支艰难,确非易事。”
方钝目光灼灼地看向严邵庆,接着他的话顺势一转,“我听说,工部虞衡司最近进账颇丰?小严郎中生财有道,令人佩服啊!说起来,咱们户部与工部,乃是兄弟衙门,理当相互扶持。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你本身还是咱们户部的浙江清吏司郎中,这户部艰难,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是?
如今部里正为各地春耕贷种、水利修缮的款项发愁,你看……能否先从你工部那边,暂借调些许银两,以解燃眉之急?”
严邵庆默默听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这银钱都还没有捂热乎,这么快就被找上门了。
不过,方钝此人前面帮着严家动员晋商,确实出了大力,这份人情不小。如今还代管户部,理由又如此冠冕堂皇,关乎春耕水利,于国于民都是正事,若一口回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显得太不会做官。
“方侍郎体恤下情,心系黎民,下官感佩。
只是工部那边虽然进了一些款项,但虞衡司一摊子事,王恭厂、军器局、神泥厂,处处都要用钱,唐员外郎那边还等着银子革新火器,石管事那边要扩大神泥生产,下官也是捉襟见肘……”
方钝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笑容不变:“理解,理解!小严郎中的难处,本官岂能不知?不过,凡事总有轻重缓急嘛。春耕不等人,水利更是关乎一季收成,乃至一地安危。
工部那些事务,固然重要,但总还能周转一二。这样,户部也不多借,就先拆借二十万两,应应急,如何?待夏税入库,必定第一时间归还给工部!”
二十万两?这还不叫多借?
严邵庆很纠结,加上之前承诺给三省额外的三十万两赈灾银,这一下子就等于要从虞衡司划走了五十万两!辛苦折腾神泥,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瞬间就去了一半。
见严邵庆一脸的纠结,方钝又循循善诱:“你年纪轻,可能还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关窍。这为官之道,除了要会办事,更要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
户部管着天下钱粮,今日你帮了户部,便是帮了朝廷,帮了陛下。
这份人情,各部堂官,乃至宫里的贵人,都会记在心里。将来你工部虞衡司再有什么项目,需要户部行方便、批条子的时候,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方侍郎观察着严邵庆的神色,咬咬牙继续加码:
“再说了,你这钱放在虞衡司,盯着的人太多,树大招风啊!暂时挪到户部来,名义上是拆借,实则也是分担压力。
账目走明路,谁也挑不出错来。等风头过了,事情办成了,好处还能少了你的?这叫……互通有无,合作共赢!”
方钝一番话,情理兼备,既有此前合作动员晋商的人情铺垫,又抬出了民生根本、朝廷大局的冠冕堂皇理由还暗示了未来的还款保障。
严邵庆被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说的都迷糊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方侍郎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
方钝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趁热打铁,以惊人的速度从案几下一摞文书中抽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公文,笑眯眯地推到严邵庆面前,连毛笔都蘸好了墨。
“小严郎中果然是明白人,深明大义!你看,这是户部向工部虞衡司拆借银二十万两的文书,手续齐备,理由正当,就差你这位浙江清吏司郎中签字用印了。流程上绝对没问题!”
严邵庆看着那份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文书,心里一阵无语,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方钝殷切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在那份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盖上了浙江清吏司的印鉴。
严邵庆拿着手中这份已经盖着自己鲜红大印的批条走出值房,脑子里还有一点懵圈,没走几步,在户部的回廊下被冷风一吹。
这才猛地一拍额头,彻底清醒过来。
“我这是……干了什么呀,自己给自己批条子,从自己管的工部虞衡司借钱,给自己兼任的户部浙江清吏司?
然后这钱划出去,名义上是户部用了,实际上将来还款还是我浙江浙江清吏司。这不还得我想办法去挣回来填坑?这他娘的方侍郎这个老狐狸绕的是什么圈子!”
严邵庆继续回想刚才的整个过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果然是在前世自己职场混的少被方侍郎给忽悠了,人情、程序、大义,方方面面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丢人!丢人啊!回府都不知道胖爹要怎么笑话自己了。”
仿佛是印证了老爹和舅老爷的话,接下来几天,严邵庆感觉自己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肉,谁都想来咬一口。
先是刑部的一位郎中借着同僚之谊请他喝酒,酒过三巡,便开始抱怨刑部大牢年久失修,狱卒俸薄怨深,办案经费短缺,就差明说“小严财神,拨点款吧,不然坏人抓了都没地方关”。
接着,就连只有几日交情的顺天府尹王仪亲自下帖,请严邵庆过府一叙。席间不谈风月,只倒苦水,从京城治安说到沟渠疏通,从孤老赡养谈到消防隐患......
甚至连一些平日里并无太多交集的衙门官员,路上遇见也都会格外热情地打招呼,话里话外透着手头紧、日子难,什么衙门屋顶漏雨久矣、胥吏奔波鞋底磨穿之类的说辞都冒了出来。
严邵庆不胜其扰,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
对于交情不深、胃口不小的,只能一律祭出虞衡司已无余财的挡箭牌,倒也挡回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