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堂大人明鉴!下官以为,值不值得,要看长远!神泥之利,今日已见端倪,它源于无数次配比、烧制的尝试,若无此物,三省重建何以如此迅速?工部又何以能收取这百万两代理费?
严邵庆见欧阳必进微微颔首,想必也是认可自己这番话,便开口继续说道:
“同理,军器局、王恭厂若能持续投入,研发出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铳火炮,九边将士便能少流血,大明边防便能更稳固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值得?”
“至于工部希望小学……让匠役子弟读书,教他们算学,明材料特性,通机械原理。他们之中,将来未必不能出几个改进现有工艺、锻造神兵的大匠!部堂,人才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方是工部未来真正的根基!”
“人才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欧阳必进低声咀嚼着这陌生却直叩心扉的言辞,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深思。久历地方,深知实务之难,往往就难在缺乏精通技艺的干才。这孙外甥年纪虽轻,眼光却毒辣,所图甚大。
欧阳必进带着对着孙外甥的宠溺,终于缓缓颔首:“想法虽显稚嫩,魄力却是不小。罢了,这笔银子既是你虞衡司凭本事挣来,便由你司设专项账目管理。然,每笔大额支用,必须报本部堂核准,不可擅专。”
严邵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这虞衡司有了这笔钱,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不过”
欧阳必进语气转为凝重:“改造北京外城,牵涉甚广,非一日之功,更非你虞衡司独力可承,所需银钱堪称海量,此事当下尚不可为,需从长计议。”
见严邵庆神色黯淡下去,欧阳必进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对这孙外甥的纵容:
“庆儿,欲兴办工部小学,让匠役子弟有书读,明事理,此乃培植根基的善举,本部堂准你先行试办,所需款项,你可按章程支取。”
欧阳必进目光变得深邃,提醒道:
“还有一点,庆儿需要谨记,银钱动人心。你手上刚收拢这百万巨资,又兼着户部的差事,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钱,在你手上未必捂得热乎,行事定要谨慎,账目务必清晰。”
严世蕃在一旁,原本因舅舅支持儿子而压下的不满,此刻也化作了同感的唏嘘:“听见没?你舅老爷都这么说!这京城里,眼睛多着呢!”
严邵庆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舅老爷的肺腑之言,恭敬行礼:“下官明白,谢部堂大人成全!”
严世蕃看着舅舅欧阳必进支持的态度,最终把到了嘴边的反对话语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带着无奈、又隐隐有一丝骄傲的复杂叹息:
我老严家为国为民操碎心,就是可惜了这么多的钱不能搬到府中。这逆子搞钱手段倒是层出不穷,比自己弄钱的手段有意思多了。且看看这小子要做什么吧!
接下来几日,严邵庆有了舅老爷的首肯,顿觉底气十足正所谓手中有钱,心里不慌。许多此前因经费掣肘而停滞的想法,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虞衡司上下运转愈发顺畅,将心中酝酿已久的几项计划,特别是工部小学的筹建和王恭厂、军器局的技术革新纲要,一一交代给唐顺之去细化执行。
还有那些领了工部授权文书的商人们,不约而同地翻起了黄历。古人出门还是比较讲究的。最终大多选定了二月初六这个宜出行、动土的黄道吉日,准备启程。
巧合的是,前户部尚书贾应春,也定于此日离京,前往南京赴任。
严邵庆对这位老上司并无恶感,甚至记得他几次在嘉靖御前为自己转圜说话,若不是因为被逼急了他也不会想着把烂摊子丢给自己。
贾部堂这人,其实说起来还算不错的。
此次贾应春离京,名为平调,实则为朝廷财政的烂摊子背了锅,颇有几分弃子的悲凉。
严邵庆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官海浮沉,今日一别,恐难再见。于情于理,也都该去送一送。
二月初六这天,京城外已是草长莺飞,杨柳拂堤。
严邵庆跟着户部里的官员去给贾应春送行,除了户部旧属,还来了不少其他官员,既有真心送行,也有观望风向的人。
毕竟,新任户部尚书马坤尚在从南京北上的途中,而户部如今由左侍郎方钝暂时代理。
权力交接的微妙时期,新降的户部堂官能不能压住二把手,正是大家观察站队的好时机。
贾应春一身常服,比往日显得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明明是给自己送行的,但大家却都围在方侍郎身旁交谈。
此时,贾应春见到人群中的严邵庆竟也来送行,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复杂的感慨。
“这小严郎中……”
贾应春对严邵庆招了招手示意让他到跟前来:
“真是后生可畏啊!老夫在户部拆东墙补西墙,熬得头发都要发白了,也没见库房里多出几个子儿。倒是小严郎中一个神泥,轻轻松松便是百万雪花银入库……”
贾应春说到这,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带着几分幽怨和酸涩。
见状,严邵庆怕贾应春误会,连忙拱手:
“贾部堂过誉了,时运而已。倒是老部堂为国之计,呕心沥血,让下官敬佩。”
贾应春摆摆手,停止这种无谓的互捧。目光扫过户部里的站在角落的低品级官员,特意将他们招过来,引至身前介绍给严邵庆。
“小严郎中,在户部任职的时日短,老夫为你们互相介绍下,如今也兼着户部郎中的差事,是自己人。
眼前这位是户部山西清吏司主事王国光,还有那位是福建清吏司主事宋仪望,……潘季驯、检校王璘,员外郎陈绍。
他们皆是踏实肯干、精通度支的干才,只是性子直了些,不擅钻营。往后在户部里,小严郎中若有暇,可稍加看顾。
老夫此去南京,山高水长。这几位……”
这些主事自是知道老部堂的意思,纷纷向严邵庆行礼:
“下官,见过小严郎中!”
严邵庆也对众人,郑重还礼。
贾应春带着几分托付的意味,严邵庆瞬间明了,这是在离任前,将自己在京城户部经营多年、散落于各司的真正能干之人隐隐交托到自己手上。
“没想到这贾老登,居然如此看重自己......”
贾应春此举,透着英雄末路的无奈,也带着前辈对后辈、对国事未尽的牵挂,当然还有对曾经部下的一丝人情味。
当然也看重严邵庆小小年纪简在帝心,更别说背后还有元辅!而他将离任去南京养老,这些学生日后若没人照顾施展不了才学。
严邵庆嘻嘻一笑,“贾部堂提携之恩,下官铭记于心。可您是不是忘了下官是严党?”
贾应春:......
众人:......
严邵庆收起笑容,正色郑重向贾应春一拜:
“此去南京,路远天长,还望部堂珍重。”
贾应春见严邵庆领会,深深看的了他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抬手拍了拍严邵庆的肩膀,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登上官船。
此情此景,让严邵庆不由得想起记忆中那首“知交半零落”的苍凉曲调,“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本想唱出送给贾部堂,奈何发现没有亭子,一点都不应景,罢了!
官场之上,今日把酒言欢,明日或许便是天各一方,今日的座上宾,明日就成了替罪羊。
官船缓缓离岸,驶向烟波迷蒙的南方,也带走了一位户部尚书的抱负、辛酸与不甘。二月的春风吹动着送行者的衣袂,也吹散了方才人群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