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人客气了。”
唐顺之拱手还礼,面上虽仍带着平淡,但也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
“既来之则安之,虽不知小大人为何千里迢迢的派人把自己请到京城”此刻唐顺之心中也已做好了给严邵庆充当幕僚的准备。
如今严邵庆手中事务繁多,也不过多的寒暄了。直接侧身引路,“唐先生请随我来。待晚辈带您到一处地方以后,您便明白了。”
一行人出了虞衡司衙门,直朝着军器局的方向而去。
踏入军器局大门那一刻,唐顺之便是一愣,眼前的景象几乎是以为走错了地方。
嘉靖八年那时候唐顺之还在兵部担任主事,打交道最多的也莫过于工部虞衡司下的军器局、王恭厂。
此刻,眼前的军器局与记忆中那个暮气沉沉、懒散度日,全靠朝廷拨款勉强度日的军器局完全不同。
映入眼前的是一条从未见过的平整的道路。
道路两旁整齐排列的库房和工坊,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腐朽和铁锈味,而是煤炭燃烧以及金属锻打特有的气息。
工匠们在各自的区域内忙碌着,捶打、锻造之声不绝于耳。
可最让唐顺之目瞪口呆的是,军器局里的主事官竟然在做生意?
在靠近大门处的厅堂内,几名商贾打扮的人,正与那名七品主事的年轻官员在交谈,旁边还摆着几车打造精良的……铁锅和犁头?
“钱主事,这批新式犁铧的订单,能不能能再快些,春耕不等人啊!”其中一名商人陪着笑脸道。
这位钱主事,自然是当年在国子监立志要跟随严邵庆的钱进来。
在工部经历清洗后,就被严邵庆托胖爹的关系安排在军器局做事,如今负责军器局对外的商业来往,贯彻落实严邵庆的一切安排,做事颇有章法。
“李东家放心,军器局的规矩你懂的,只要银两到位,断不会误了你的生意。”
唐顺之有太多的疑问与不解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军器局何时开始做起这些生意了?”
军器局乃工部虞衡司下属,向来只为军队和官府制造军械,何曾直接与民间商贾如此密切往来?
如此行事,与民争利,这岂非乱了章法?那些宫里的太监都不管了吗?
严邵庆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先生有所不知。户部艰难,国库空虚,早已无力拨付虞衡司各项开支。若坐等朝廷拨款,莫说革新武备,便是维系王恭厂、军器局数千匠役的日常开工、发放月例都成问题。”
“无奈之下,只能想法子自筹些银两。利用军器局现有的工匠、炉窑和原料,接一些民间的订单,制造些农具、厨具等物,品质上乘,价格公道,倒也颇受欢迎。
所得利润,一部分用于改善匠役待遇,另一部分则投入军器局和王恭厂的修缮与设备更新。”
唐顺之罢官多年,潜心学问,对朝廷财政的艰难是不了解的,未曾想竟到如此地步了。
更没想到,严邵庆竟能用这种以商养工的法子,硬生生盘活了这两个暮气沉沉的下属机构!
严邵庆接着又引见一位迎上来的年轻官员,“这位是赵鼎赵主事,他父亲便是前工部尚书赵文华。赵部堂故去后,我便请赵兄来王恭厂协理事务,他做事勤勉,心思缜密,帮了我不少忙。”
赵鼎连忙向唐顺之行礼,态度恭敬。
唐顺之回礼,心中明了,严家此举,既有照顾故人之子的情分,也有笼络人心的意味,观赵鼎行事,倒也并非庸碌之辈。
“钱进来,赵鼎,这位便是唐顺之唐先生。日后虞衡司一应技术革新、武备研发,皆由唐先生总揽。你二人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严邵庆郑重交代。
“是,大人!”两人齐声应道。
参观完军器局,严邵庆又带着心潮起伏的唐顺之步入另一个下属机构王恭厂。
如果说军器局的变化让唐顺之惊讶,那么王恭厂的景象则让他感到了震撼。
这里同样是平整的道路,但厂房更加高大,此处的规划更为严格、精密。
王恭厂重建以后,各区域划分明确,标识清晰分成:火药配制区、铳管锻打区、零件铸造区、组装校验区、质量检测区……匠人们各司其职,忙碌却秩序井然。
严邵庆看着唐顺之满脸惊奇的样子,走边解释:“这是按工艺流程划分的流水作业。将这里定人、定岗、定责,推行标准化生产。如此一来,效率比以往散漫作业提升了数倍不止,质量也更可控。”
唐顺之边听边看,越看越是心惊。
他越是精通军械,便深知此间管理之难。而眼前这套方法,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极高的管理智慧,将纷繁复杂的军工生产,变得条理清晰,责任分明。
两人走入新建的核心匠作间,数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正围着严邵庆从浙江带回的佛郎机炮和几支精良的鸟铳研究、测量、绘图,讨论之声不绝于耳。
严邵庆拿起一支新仿制的鸟铳不是很满意,便递给唐顺之。
“先生您看,这支鸟铳便是初步仿制晚辈从南方带回的军器样品。你看这在闭气设计、铳管材质和打磨精度上,仍与佛郎人制造的有差距。请先生来,就是要倚重先生之能了。”
唐顺之接过鸟铳,手指仔细抚过铳管内外壁,感受着那细微的差异,又看了看旁边图纸上标注的详细数据和改进思路,陷入沉思。
片刻间,唐顺之郑重的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严邵庆:“大人如此革新厂务,搜集西洋利器,莫非是要革我大明整个武备体系?”
严邵庆也不藏着掖着,郑重颔首:
“不错!北虏南倭,寇患日深!王恭厂、军器局,乃军国之命脉所系,绝不能沦为庸人尸位素餐、蛀虫中饱私囊之地!欲强军,先利器。欲利器,非有真才实学、赤诚报国之士不可!
先生既通晓兵法,精研器械,于军旅实务绝非纸上谈兵之辈。此正是先生施展平生所学,报效国家之时!”
“先生来京之时,邵庆已向内阁和吏部呈请,力荐先生出任工部虞衡司员外郎,总掌技术革新!邵庆不才,也愿倾尽虞衡司所能,全力支持先生!望先生助我,共谋此强军报国之大业!”
唐顺之听着严邵庆这番格局宏大、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不禁动容。
在看着眼前这焕然一新、充满活力的王恭厂,感受着手中精良火器传来的冰冷触感,唐顺之只觉得胸中那股沉寂多年的热血沸腾起来!
此前所有的疑虑、不甘、清高,在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宏大抱负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唐顺之郑重其事的整理衣冠,对着眼前这位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深深地一揖到底:
“大人年纪虽轻,竟有如此安邦定国之志,经世济民之才!顺之……愧不敢当,唯有佩服!蒙小大人不弃,委以重任,知遇之恩,恩同再造!
顺之必当竭尽所能,鞠躬尽瘁,助小大人整顿军工,革新王恭厂,铸我大明强军利器!以报大人知遇之恩,亦不负平生所学,不负这大明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