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京城里的年味儿也便渐渐淡了下来。
前些时日针对严邵庆的那场攻讦风暴,来得虽猛,去得却也无声。如今身在官场,路还长,总得学会与光同尘。被言官弹劾,要懂得自我宽解,权当是家常便饭。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目前还没有办法进行反击,清理这些人。
太祖爷赋予了言官风闻奏事之权,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严邵庆也无法过多计较。
邹应龙等人终年盘踞都察院,靠的便是这一身份。
若他们有朝一日调任他职,失了这层庇护,有的是法子回敬。眼下实在没必要与这群专事口舌之争者较真,否则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值。
年前那场波及三省、震动朝野的大地震,其惨烈真相随着更多逃难至京的灾民口述,以及官府邸报的陆续披露,京城里的老百姓也终于了解到了真相。
大明这个时候的消息还是比较闭塞,传播的慢。
起初,那些不明就里,听着某些读书人痛骂严家“胁迫商贾、收买人心”,也跟着指指点点的人在得知严家那位小严大人如何雷厉风行安置灾民、筹措巨资的种种事迹以后。
茶楼酒肆间,市井巷议中,风向开始转变。
“听说了吗?城外那上万灾民,能喝上热粥,搭起窝棚,全亏了小严大人自掏腰包,是请那些富商老爷们出了大力!”
“可不是嘛!原先还以为严家又搞什么幺蛾子,结果是真心实意救灾啊!”
“俺从陕西来的路上,见过太多……州县衙门都关了门,只有到了京城脚下,才见着官府的粥棚,听说就是严阁老家的孙子主持的!”
“唉,原来我们都错怪严家了!这样一心为民的严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些读书老爷的嘴里,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奸臣了?”
“那些读书人……唉,嘴里说的都是大道理,可做的事,还没一个少年郎来的实在!”
人心都是肉长的,眼睛也都是雪亮的。
老百姓的心思是单纯的,他们不懂什么是朝堂争斗、也不管清流还是浊流,什么严党,浙党......都不重要。
老百姓只认一个朴素的道理:谁真心对他们好,他们就念谁的好。
不曾想严家竟然成了救灾的带头人,京城那么多的晋商、徽商、浙商也纷纷响应。
那些勋贵之家、寻常富户也坐不住了,有钱的出钱,有米的出米,有力的出力,别人都这么做了,我若不做岂不是落人可舌。
倒是连怡红院的姑娘们,也派了丫鬟,将多年积攒的体己钱悄悄送到城外陆彩的锦衣卫驻地,聊表心意。
这便是刻在华夏子民骨子里的淳朴与良善,古今如此吧......
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训从来不是虚言。
百姓如此,西苑里的嘉靖道长便更是如此。
嘉靖心思虽深,但评判忠奸的标准却很简单,谁能替他分忧办事,让他能安心修道,谁便是他心中的忠臣,金口玉言严家满门忠臣了,满朝谁还有心思没事找事!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严邵庆也无暇顾及旁人议论他是忠是奸,朱老板安排下来的差事,现在陡然增加了数倍。
十五元宵一过,工部虞衡司衙门锣鼓喧天,便也早早开印。
嘉靖三十六年,实在是身兼数职,难以分身。
“工部一摊子,户部一摊子,如今又添上统筹三省重建的千钧重担……这肩上的分量,可真是一日重过一日了。”
倒并非严邵庆抱怨,更多是面对千头万绪事务时的一声感慨。
有时,严邵庆真恨不能学那分身法术,将一日掰作两日用。或许在官场浸淫久了,便会如此。无权时渴望权力,有权时又嫌权小,总想着更进一步。
严邵庆此刻,倒是隐隐有些理解这种心态了。
正思忖间,严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爷,唐先生到了!”
严邵庆闻言豁然起身,脸上瞬间布满笑意:“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此时的唐顺之,一路北来,心中可谓五味杂陈。
当初在常州老家,骤然见到手持工部调令与严府手书的严豹一行人时,心中是万分抗拒的。
此前提过,唐顺之在嘉靖八年的时候因上疏触怒嘉靖而被罢官归乡,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这些年来潜心学问,着书立说,自问保有几分风骨。
本以为此生便将终老林泉,没成想,一纸来自工部的调令,硬生生打破了长久以来乡野隐居的宁静。
严党之名,臭遍天下,唐顺之岂愿与之同流合污?
虽心有不甘,然势比人强,为了家中老小不受牵连,唐顺之不得不应承下来,答应过了年便收拾行装,随严府护卫北上。
这一路从常州北行到京城,所见所闻,唐顺之自是感慨万千。
越是往北,唐顺之心境便越是沉重。
官道之上,随处可见扶老携幼、面有菜色的灾民。他们衣衫褴褛,眼神空洞,诉说着家乡山崩地裂、亲人离散的惨状。
唐顺之虽已罢官多年,在常州着书立说,但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从未冷却。目睹此情此景,个人那点委屈,在这铺天盖地的民间疾苦面前,不由得被冲淡了许多。
只是没想到的是,进入北直隶地界后,情形似乎有了转机。
流民的队伍里,不再全然是绝望的死寂,开始有人交谈,说朝廷委派工部严青天统筹重建三省之事,要帮他们重建家园。
起初唐顺之尚自不信,严家之恶名,纵然远在江南亦如雷贯耳。
可随着愈发靠近京城,这类消息愈发具体详实,甚至遇到了几批已经领到救济、正准备返乡的灾民。
灾民对那位“小严大人”的感激之情,真挚恳切,不似作伪。
直至唐顺之踏入京城,亲耳听闻市井之间流传着严邵庆如何力排众议、安抚流民、筹措巨资的种种事迹,内心才开始真正动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若这严邵庆真如百姓所言,是个一心为民、勇于任事的干才,那自己这身所学,或许真找到了用武之地,而非是助纣为虐……
严邵庆亲自将唐顺之迎入值房,态度恭敬而热情:“唐先生一路辛苦!邵庆久仰先生大名,知您精通兵法器械,乃国士之才!昔日拜读先生所着《武备志》,更是受益匪浅。只恨俗务缠身,未能亲往常州拜请,前番行事冒昧,还望先生海涵!”
“哼,”唐顺之面色仍有些清冷,“严大人所谓的冒昧,便是派手下围堵老夫常州宅邸,近乎软禁我全家老小。若非老夫答应年后来京,只怕此刻仍在牢笼之中吧?”
“严豹!”严邵庆立时侧首。
“少爷!唐先生,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任凭唐先生责罚!”严豹当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一副要打要罚的样子。
唐顺之原本准备好的冷言讥诮,到了嘴边,一时竟有些难以出口。
无奈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举止间却沉稳从容,毫无传闻中权贵子弟常有的骄矜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