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恭厂出来,众人沿着门外用青石和神泥新铺的路,朝西郊方向走去,准备参观年前由嘉靖道长亲口御批的神泥厂。如今也是划归工部虞衡司管辖,由石亨主事。
严邵庆领着唐顺之过去参观见识一番,一路上边走边聊:
“唐先生,神泥之妙,在于其性至坚至固,遇水则凝,三日便可坚逾金石。当务之急是大量生产,用于重建三省之地。假以时日,若能推广至九边军镇,用于加固城防,或是兴修水利,必能……”
严邵庆正说得兴起,却见前方一名年约三旬的官员,神色端凝,脚步匆匆地朝着他们而来。此人步履虽急却不显慌乱,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
“下官新任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靳学颜,参见严郎中。”
严邵庆脚步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转为欣然。
靳学颜?严邵庆虽然不怎么认识,但记忆之中依稀见过这个名字。
此人在历史上虽不似张居正那般耀眼,却是个实打实的实干家,尤善经济度支,对货币、漕运、屯田皆有独到见解,堪称张居正改革的理论先驱之一。
为人清正,不附权贵,是难得的有风骨、有见识的能吏。
没想到,他竟在自己兼任的浙江司中任职,成了自己的下属!简直白捡了一个人才啊!
严邵庆微微一笑:“靳主事不必多礼。这位是唐顺之唐先生,日后将在虞衡司任职。”
靳学颜向唐顺之略一颔首,随即转向严邵庆,神色略显凝重:“严郎中,贾部堂命下官前来,请您即刻回户部主持事务。”
“主持事务?”
严邵庆眉梢一挑,心中顿生疑惑。他这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自年前升任以来还没多久,还没正经过去点卯坐班呢。怎么就轮到自己来主持事务了?
靳学颜面露难色答道:“部堂一早便吩咐玉熙宫有急召,要去面圣。左侍郎邹大人已奉旨赴三省赈灾,右侍郎方大人也不在户部,说是有要事需要与晋商洽谈重建细则,事关百万两银子的款项,实在脱不开身。贾部堂临行前特命,请严郎中回部理事。”
严邵庆听罢,心头那股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这户部又不只自己一个郎中?
贾应春这老狐狸,为什么特命自己回户部主持?压下心头那点不妙的预感,不动声色的继续发问:
“是何要务,需如此紧急?”
靳学颜苦笑一声:“是……是关于发放俸禄之事。各衙门来催俸的人现都已经在户部等着大人主持事务。”
“发俸?”
严邵庆先是一愣,自上任工部虞衡司员外郎以来到如今,俸禄都是严府管事代为领取。自己从未经手,更没关心过这事。平时吃穿又不愁倒是没注意自己一年下来有多少俸禄。
此刻靳学颜一解释,严邵庆心头一松心想:
“还以为是何等泼天大事!发工资而已,这有何难?自己虽未亲手经办,但想来户部自有章程。但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简单,贾应春何必急匆匆地把这种好事推给自己?”
严邵庆带着疑惑和不解继续询问,“发俸而已,何至于此?按旧例发放便是,何必非要我回去?”
靳学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严郎中,您……您回去一看便知。”
严邵庆当下也只能对唐顺之道:“唐先生,看来今日神泥厂是去不成了。”随即对严豹吩咐道:“严豹,你带先生到京城安排的院落住下,先安顿下来,稍后我们再议。”
唐顺之拱拱手:“严大人公务要紧。”
严邵庆便对靳学颜道:“走吧,回户部。”
一路上,严邵庆心中那股异样感挥之不去,可看着靳学颜那一副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的样子,也不再追问。
直至随着靳学颜走近户部门口,此刻户部竟是人声鼎沸,如同市集!
大多数是以青袍、绿袍的官员居多,三五成群,挤在衙门口内外,个个面带焦躁。
当然,人群中也有夹杂着几名绯袍官员的家仆、勋贵府上的管事,个个神色不善,语气逼人。
“贾部堂呢?方侍郎呢?总要有个主事的人出来说句话!”
“这都拖欠几个月了?难不成真要我们喝西北风?”
其中一个御史情绪更是尤为激动,指着户部大门破口大骂:“朝廷命官,竟连俸禄都发不出,成何体统!今日若再无说法,我等便联名去西苑叩阙!”
严邵庆眼皮一跳,瞬间明白了什么“主持事务”,什么发俸之事,贾应春那老登分明是把自己骗回来顶雷的!
用屁股想也知道,户部肯定是没钱了!
户部那些大佬一个个借故开溜,留下他一个傻愣愣的郎中回来主持大局?
这分明是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严邵庆不由得心中暗骂,脸上却还得维持镇定。正要硬着头皮往里走,不知是谁眼尖,喊了一声:“是小严大人!户部的严郎中回来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严邵庆现在的名气,百官还是认识他的。瞬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严邵庆身上。
“严郎中!您可算回来了!”
“严大人,俸禄到底何时能发?”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您得给句准话啊!”
这些品级较低的官员,不像高官显宦有冰敬炭敬等灰色收入,俸禄就是一家老小的活命钱。此刻终于见着了能主事的人,哪里肯放过,纷纷出言!
严邵庆瞬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在众人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进户部衙门,一进大堂,更是头皮发麻。
大堂内也是挤满了各衙门口来催俸的官吏,吵吵嚷嚷。户部下属内的员外郎、主事被围在中间,疲于应付,解释得口干舌燥,却无人肯听。
见到严邵庆进来,那几位户部官员如见救星,连忙高喊:“肃静!肃静!严郎中到了!”
严邵庆走到大堂前方,虽然只是司官郎中,但此刻竟成了户部大堂里名义上职位最高的官员。
也只能无奈的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同僚,稍安勿躁。本官严邵庆,新任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今日之事,本官已知晓。”
话音刚落,那个御史就忍不住喊道:“严郎中!光知晓有什么用?俸禄到底何时能发?给句准话!”
“是啊!给个准话!”众人纷纷附和。
严邵庆心中苦笑,准话?看眼前这阵仗,户部怕是早已库空如洗,拿什么给他们准话?
严邵庆眼下不清楚状况,只能强自镇定询问道:“本官初来乍到,对户部度支尚未完全熟悉。敢问诸位,朝廷究竟拖欠了多久俸禄?”
“严郎中,自去岁九月起,京官俸禄便未足额发放,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乃至今年正月,皆以糙米陈布抵数,且不足额!折算下来,已拖欠了足足四个月的实银!”
四个月!严邵庆暗暗咂舌,大明国库,竟已空虚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