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的风言风语,严邵庆此刻也无暇顾及。他已在城外连续三日忙于安置灾民,三日来几乎未曾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总算将涌到京城的灾民一一安置妥当。
直到顺天府尹王仪带着一众有经验的属官,姗姗来迟地出现在这片临时营区,严邵庆肩头上的重担才得以稍减。
这位年约五旬、面容儒雅的府尹大人,见到严邵庆的那一刻,脸上堆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感激之中掺杂着浓浓的羞愧与后怕。
王仪快步上前,对着满脸倦容的严邵庆便是深深一揖:“严郎中!大恩不言谢!此番若非贤侄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王某这项上乌纱,恐怕早已不保了!”
顺天府的治所因为在北京城,首都行政机构的地位远超一般府级建制,所以顺天府尹,品级也比一般的知府高,而且还是京官。此时却对一个正五品的郎中严邵庆一揖,着实把严邵庆给吓一跳。
严邵庆连忙扶起这位五旬正三品老大人,受不起,受不起!
也难怪王仪如此,年前地震消息传来,顺天府并周边各县就已收到风声,他便知道必有流民涌向京城。
奈何年关节下,衙门封印,最要命的是衙门早已空虚,连官吏的俸禄都拖欠了数月,哪里还能变出钱粮来安置这数以万计的灾民?
治下的各县衙衙门主官无不心怀侥幸,只盼着这烫手山芋能晚一日是一日,拖过新年再说。谁能料到,灾民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多!
若真让这上万饥寒交迫的灾民在京城外彻底失控,酿成民变或大规模死伤,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他这个顺天府尹!
届时丢官都是轻的,搞不好就要去诏狱走一遭。想到这里,王仪背后就沁出一层冷汗。
严邵庆侧身避让,不敢正对王仪受此大礼:“王大人言重了。如今灾民已初步安顿,后续的登记造册、分区管理、防疫防灾等琐碎事务,就要劳烦顺天府的同僚们多多费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
王仪连连应承,姿态放得极低,“本府上下,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敢再让严郎中劳心!说来实在是……汗颜啊,年节封印,底下人办事拖沓,险些酿成大祸……”
这番话半是解释半是检讨,透着几分真情实感的懊悔。 严邵庆只是理解地点点头,并未深究。官场沉疴,非一日之寒,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局面暂稳便好。接下来,重中之重是如何引导这些灾民有序返乡,参与重建。这才是长久之计。”
王仪看着眼前严家的这位少年郎表现出的沉稳与干练,心中瞬间感慨万千。这几日虽未亲至,却一直派人密切关注着京城外的动向,这原本是自己的职责......
严邵庆处置灾民事务,调度物资、分配人力、维持秩序,甚至亲自安抚病患、分发食水,桩桩件件,井井有条,仁心与手段兼具。
京城内对这严家小子的恶语,王仪相信严邵庆这等作为,也绝非京城内那些人所说的伪装。
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被那些人给祸害了,王仪压低声音有意提醒,“严郎中,京城内最近有些对你不利的流言,你可知道?”
严邵庆淡然一笑:“无非是说我胁迫商贾、收买民心之类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王仪叹道:“严郎中倒是豁达。不过……还是要小心些,听说都察院那边已经准备上疏弹劾了。”
两人正说话间,罗龙文缓步走了过来。
这位严世蕃的首席幕僚,此刻也是衣袍沾尘,面带倦色,眼神却格外明亮。
说起罗龙文,历史上对他评价毁誉参半有人说他足智多谋,也有人骂他助纣为虐,堪称亦正亦邪的一个人吧。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这三日却始终跟在严邵庆身边,尽心竭力地辅佐这个少年。
或许连罗龙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亲眼见证严邵庆如何以霹雳手段震慑那些意图在城外浑水摸鱼的宵小、以及意图以次充好、坐地起价的的奸商,一经发现全部打入诏狱,这严家三少所展现出的能力和手段是有的......
相处的三日,罗龙文还看到了严邵庆面对百姓的那颗赤诚之心,内心深处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少爷,都安排妥当了。”罗龙文恭敬行礼,“顺天府的吏员已经接手,咱们的人随时可以撤了。”
严邵庆点头:“罗先生辛苦了。这几日多亏您在一旁指点。”
罗龙文微微躬身,眼神闪过一丝的复杂。三日前严邵庆找他商议安置灾民时,自己还心存疑虑,觉得这少年不过是一时冲动。
可现在……看着严邵庆布满血丝的双眼,再看看那些重新燃起生机的灾民,罗龙文不得不承认,此子心性之坚、格局之大,远超其父。
或许,严家的未来真要落在这个少年身上。
罗龙文暗忖:严世蕃虽精明强干,但过于狠辣,这些年替他收拾掉的人俩只手都数不过来,朝中树敌太多;严邵庆却刚柔并济,既有手段又有仁心。
再联想到自己的中书舍人之职,虽是虚职,但想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安全落地,乃至将来为罗家子弟铺就更广阔的道路,仅仅依附严世蕃恐怕已不够。
或许……这位正在冉冉升起的严家三少,才是更值得罗家后续长久投资的潜力股。
“罗先生?”严邵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罗龙文连忙收敛心神,“少爷过誉,此乃在下分内之事。能随少爷经历此事,龙文亦感触良多,受益匪浅。” 这话,倒有七八分是出自真心的。
就在严邵庆一行人准备上马回城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官道方向传来。只见一队东厂番子护着一顶青呢小轿疾驰而至,轿帘掀开,下来的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
严邵庆连忙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黄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宫中有何吩咐?”
黄锦先是上下打量了严邵庆一番,心想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好事,还好意思问我。但见他虽面带倦色,又看了看井然有序的灾民安置区,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心中先安了一半。
于是便板起脸道:“严郎中,陛下口谕,召你即刻前往玉熙宫见驾。”
严邵庆心中了然看来此前行事已经惊动道长了,但却不多问,只温声道:“有劳公公传旨。说起来,近日怎不见冯保随侍公公左右?他一切可好?”
这话问得自然,只是老友间的寻常关怀。
黄锦却是微微一怔,看向严邵庆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他久在宫中,见惯了趋炎附势之辈,如严邵这般真心念旧情的实在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