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尽,本应过了十五才正式开衙,尚有七日休沐,但京城某些衙门却已提前结束封印,恢复了运转。
只是这复工的第一桩大事,竟不是商议开年政务,而是为了弹劾工部虞衡司郎中、兼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严邵庆。
“张大人,听说了吗?那严家小儿前几日竟动用官兵,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富商全给抓到严府去了!”
“何止听说!我那连襟就是徽商会的管事,回来时面如土色,问什么都只摇头叹气,半个字不敢多说!”
“这、这是要做什么?强索那三十万两赈灾银还不够吗?”
“三十万两?你也太小看严家的胃口了!你没听严邵庆那小子在城外对那群灾民夸下什么海口?
说是要帮他们重建家园! 三省之地,城郭民舍尽毁,重建需多少银两?少说也得数百万、上千万两雪花银!”
“我的天……千万两?严家这是要抄了京城所有富商的家底啊!”
“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歹毒……这是要断我大明商贾之根啊!”
“简直是无法无天!”
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将一叠文书重重拍在案上,气得胡须直颤,“正月初五,动用官兵,强行捉拿京城数十位富商至严府!这是朝廷命官该做的事?这与绑票勒索的匪类何异!此风一开,仕绅寒心,国将不国!”
兵科给事中刘体乾面带愤慨,愤然拍案:“岂止是胁迫商贾!他在城外聚拢数万灾民,口出狂言,说什么严阁老在位一日,保证大伙日子越来越好!这是要收买民心,还是别有图谋?”
“还有更过分的!”
山东道御史张槚接过话头,“他严家在京城大肆采购粮米,导致粮价飞涨,如今一石米比年前贵了三钱银子!京城百姓已是怨声载道!”
邹应龙冷笑连连:“岂止是沽名钓誉!他严家贪酷敛财,结党营私,如今竟想用这等手段骗取清名,糊弄圣听!我等读圣贤书,岂能坐视此等奸佞祸国?我已拟好奏本,定要参他一个假公济私、胁迫商贾、扰乱京畿、狂言惑众之罪!”
“好!邹御史此疏切中要害!”众人齐声称赞。
“不过……”张槚略显犹豫,“听闻严邵庆在城外确实是在赈济灾民,安置流民,颇有章法。若以此攻讦,恐难服众。”
邹应龙嗤之以鼻:“赈济灾民?那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他严家若是好官,那我等是什么?奸臣吗?
诸位别忘了,严嵩父子把持朝政十余载,贪酷敛财,残害忠良,天下谁人不知?如今冒出个孙子装模作样施些小恩小惠,就想洗刷严家罪孽?做梦!”
“邹兄所言极是!”
刘体乾附和道,“严党祸国殃民,天人共愤!此次地震,就是上天示警,却硬生生被严邵庆那奸逆小子用诡辩给糊弄过去!我等正该趁此良机,一举参死这小子!”
......
就在邹应龙等人密谋之际,许久未露面的张居正提着一斤上好的西湖明前龙井去拜访他的座师徐阶。
自钦命巡盐回来后,张居正感觉自己被身边的同僚给边缘化了!不仅湖广同乡往来稀少,连往日诗文唱和的友人也渐行渐远。
张居正复职翰林院编修以来,一心一意的打磨着文章,蓄养心中意气,少了些郊游宴饮,时间一长,竟似被人遗忘,成了官场边缘人物。
反观严家那小子,年纪轻轻,却已能在朝堂上一展抱负,两相对比,心中难免郁结。
借着年节官场拜会的惯例,张居正特地带了“雨前上品,明前珍品”的龙井,前去拜会恩师徐阶。倒不全是求其关照,更是要将这师生之谊好好修补经营一番。
毕竟大半年下来,恩师都未曾召见过他,人脉若再不经营,只怕真要彻底被遗忘了。
虽不清楚具体缘由,但于情于理,都必须走这一趟。否则,难免被人指责不尊师重道。
“烦请通禀,门下弟子张居正前来拜谒座师。”
“张大人,还请稍坐片刻,老爷此刻正在书房和几位大人商议。”徐府下人将张居正请进客室,侍女奉上茶后便退下。
“有劳。”张居正点头坐下,静候徐阶召见。
徐阶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下首坐着吏部侍郎李春芳、翰林院侍讲郭朴、严讷等人。
“徐阁老,严家此番行事,实在太过张扬。”
郭朴皱眉道,“动用官兵胁迫商贾,已犯众怒。如今京城物价飞涨,百姓颇有怨言,长此以往,恐生事端。”
严讷放下茶盏,淡淡道:“年轻人嘛,难免气盛。不过……他严家这般收买民心,确实令人不安。”
李春芳却微微摇头:“本官倒觉得,此事或有隐情。严邵庆虽年少,但观其行事,从三大殿工程到神泥问世,皆非无的放矢之人。此番大动干戈,或许真有深意。”
“深意?”徐阶抬头,“子实(李春芳字)有何高见?”
“回徐阁老。”
李春芳沉吟道:“严邵庆在城外对灾民承诺重建家园,若真能实行,于国于民皆是善政。至于银钱来源……下官不相信他会愚蠢到靠胁迫商贾来筹集千万两白银。
严家权势再大,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天下商贾为敌。”
郭朴不以为然:“未免太高看那严家小儿了。严世蕃贪酷,天下皆知,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春芳却道:“严世蕃与严邵庆这一对父子俩,我看大不相同。诸位可还记得王恭厂之事?他宁可自掏腰包厚赏匠役,也要保证工程质量。
此番赈灾,他亲力亲为,在城外一待就是三日,将灾民安置得井井有条。若只为收买人心,何须如此?”
徐阶眯起眼睛:“子实的意思是……”
李春芳正色道:“下官以为,严邵庆或许真有重建三省之志。至于手段……大丈夫行事,但求结果,何必拘泥小节?若他真能筹得巨资,助百万灾民重建家园,纵有些许非常手段,又何妨?”
庭内一时寂静,徐阶若有所思,郭朴面露不以为然,却也没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