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云苓将雪白的宣纸在桌案上铺开,豪气干云地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皓腕。
“小翠,磨墨!”
“哦哦,来了小姐!”小翠手忙脚乱地开始研墨。
云苓握着笔,在纸上比划了半天,却迟迟没有落笔。
“小姐,您怎么不写呀?”
“我在构思。”云苓一脸深沉,“写奏折是门艺术,得讲究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既要让陛下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又得让他觉得,这事儿只有我能办,办这事儿我还特别委屈,特别不情愿。”
一旁的云墨听得眼角直抽。
奏折还能这么写?这到底是上奏,还是写话本子?
“墨磨好了小姐!”
云苓蘸饱了墨,终于下笔。她没有用馆阁体,反而用了一种极为张扬,甚至有些潦草的行书,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奏请陛下,景国九皇子李睿,实乃妖邪附体!此人溺水未死,反窃阴司鬼魅之术,性情大变,状若疯魔……”
云墨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是奏折?这分明是在骂人!还骂得如此清新脱俗!
“小五,你这么写,陛下会砍了你的头的!”云墨急道。
“砍不了。”云苓头也不抬,“他只会觉得,能把一个十五六岁,天真烂漫,热爱美食与和平的少女,逼得满纸戾气口出恶言,可见那李睿是何等穷凶极恶,何等丧心病狂!”
她笔锋一转,继续写道:“……此獠更设‘工厂’,行‘流水线’之法,役使万千工匠之魂,日夜不休,炼制‘指南针’等一应邪物。其心可诛,其志在颠覆我大周江山社稷!”
云墨:“……”
他好像有点懂了。
“臣女本无意仕途,唯愿侍奉父母,于闺中安享天年。然国难当头,匹夫尚有责,臣女岂能坐视?为抗衡妖邪,臣女愿以身饲虎,暂领神机监总司一职,为陛下分忧为大周赴死!”
写到这里,云苓还特意挤了两滴眼泪,滴在“赴死”二字上,晕开一团浅浅的墨迹,看起来格外悲壮。
“小五,你……”
“大哥你别说话,影响我发挥。”云苓嫌弃地摆了摆手,思路泉涌,下笔更快了。
“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欲造神兵,必先利其器!臣女不才,斗胆恳请陛下,拨银百万以作研发之用;精铁十万斤,煤炭百万斤,以作炼造之基!”
“另,京郊皇家猎场,钟灵毓秀灵气充裕,最宜感悟天地,启发神思。若能于此地设立神机监,臣女或可夜观天象,偶得神人再次入梦,为我大周再添胜算!恳请陛下,将此猎场赐予臣女,以作‘神兵’试验之所!”
云墨已经彻底麻了。
他看着自家妹妹,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要钱要物也就算了,连皇帝的皇家猎场都敢要?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那地方光是围起来的地,就比三个京城还大啊!
她这是要造炮,还是要造座城?
然而,云苓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她笔锋再转,语气变得无比委屈:“……自一线天归来,臣女日夜思虑国事,心神激荡以致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军医言,此乃心力交瘁之兆,需静养。然军情如火,臣女岂敢懈怠?”
“忆及昔日,臣女每遇烦忧,食金丝蜜瓜一颗,便可豁然开朗,神思清明。前时缴获之一千车蜜瓜,现存于国库之中,已是无主之物。恳请陛下开恩,将其尽数发还臣女。一来,可解臣女神思枯竭之急;二来,亦可避免天材地宝蒙尘,暴殄天物。”
“若陛下恩准,臣女必肝脑涂地,日食三瓜,殚精竭虑,早日为国铸成灭敌利器,将那妖人李睿,轰至九霄云外!”
“噗——”
站在一旁的小翠,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云墨扶着额头,感觉自己征战沙场半生,受到的冲击都没有今天一天来得多。
这哪里是奏折?
这分明是一封逻辑清晰、声情并茂、威逼利诱、还顺带敲诈勒索的……订单!
云苓写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毛笔一扔,把那份还带着墨香的“杰作”吹了吹,递到了风暂面前。
“风暂,看看专业吧?”
风暂默默地接了过去。
他一字一句地看着,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整个帅帐之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云墨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这位向来以规矩为天、不近人情的暗卫首领,会当场把这份“大逆不道”的奏折撕个粉碎。
终于,风暂看完了。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看着云苓,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可。”
云墨一愣。
就这?就一个“可”字?
“什么叫可?是很可以,还是勉强可以?”云苓不太满意这个评价。
风暂没有回答,而是将奏折小心地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金属圆筒里。他走到帐门口,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骨哨,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尖锐却无声的音波。
夜幕中,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那是一只神骏非凡的黑色海东青,体型比寻常的鹰隼大上两圈,眼神锐利如刀。
风暂将金属圆筒绑在海东青的腿上,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
“去。”
海东青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振翅而起,瞬间便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今夜子时,这份奏折会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上。”风暂转过身,对云苓说道。
“这么快?”云苓有些惊讶。
“暗卫司的‘风语者’,日行三千里。”风暂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要求,陛下多半会允。甚至,会给得更多。”
“为什么?”云苓好奇。
“因为他怕。”风暂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他怕李睿,更怕一个……不受他掌控的你。把你放在京城,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让你沉溺于安乐乡中。这才是帝王之术。”
云苓撇了撇嘴。
搞了半天,还是个高级囚笼。
不过,这个囚笼里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一个比京城还大的瓜田。
值了!
“行了,收工!”云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本总司殚精竭虑,为国为民现在要去休息了。小翠扶我回去!立刻,马上!吩咐下去,天塌下来也别叫我,谁叫我我跟谁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除非,陛下的赏赐和我的瓜到了!”
说完,她便在小翠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帅帐,只留给身后两个男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云墨看着那道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看向风暂,神情复杂地问:“风大人,我小妹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风暂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初见时,那个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少女。
又想起了她为了清净,一杯茶就放倒了敌国奸细的果决。
想起了她在宫中,凭着一本不存在的话本子,就将投毒案搅得天翻地覆的狡黠。
最后,想起了刚刚,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写下那篇惊世骇俗的奏折时,眼中闪烁的,那种狡猾又迷人的光。
他缓缓摇头。
“不。”
“她每天,都不太一样。”